(九)飞光咗陈酒
天冷下来之后,街上也跟着冷清了不少。要不是沉影摇金楼所在的街道一路商铺聚集,也要到门庭冷落的地步。 酒楼对街的敛玉阁分铺也门可罗雀,不过有摇金楼这个大摇钱树在,楚棠舟和柏文骞都不是很在意这里能不能赚钱。因此,柏文骞每日不是混进摇金楼听乐伶春瑶拍红牙板,就是在铺子里烤火撸楚棠舟的猫,过得相当悠闲自在。 直到一位绾色布麻长衫的医者跨了进来。 “柏门主,我进密库放个东西。”凌泉依旧顶着那副能冻死人的脸,抱着一个焦黑的大匣子拍了拍躺椅上的柏文骞。 后者极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抱起腿间的大狸花,闭上眼答道:“密库不让外人进,劳烦凌神医放在案台上吧,阁主的猫正睡着,起来了要闹的。” 凌泉倒是没有再理会他,径直朝里间的密库走去。柏文骞“腾”地一下站起来,两三步冲上前拉住他,大狸花惊叫一声跃了下去。 凌泉回头看他,面上还是不起波澜。“不让进的话,那劳烦柏门主了。总之阿棠交代了一定要放进去。”说着他把大匣子往柏文骞的方向塞,好像在示意给他拿着。 “里面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让放进密库的东西我不知道?阁主就对我没什么交代吗?”柏文骞没好气地问了一串。 “因为这个箱子一直在我那里,搬进安厦之前没被烧掉。”凌泉解释道,尽管他听起来好像十分不耐烦。 在搬进安厦、住进摇金楼之前,曾经的庄园居所除了一些重要情报和物件,被楚棠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没用了的就斩草除根,这很楚棠舟的作风,全阁上下没有人有异议。可这个这个大匣子,明显是从火里救出来的,里面的东西显然是让楚棠舟动摇了,柏文骞耐不住更好奇了。 好像是看出了柏文骞的心思,凌泉索性打开了匣子给他看。 里面一层一层整齐叠着的,是少年人才会穿的衣袍裤子,还有一两把残破的木剑木刀,但更显眼的,是不久前羽月衔得到碎云后,刚换下的佩刀。 “里面都是小羽以前用过的东西。”凌泉补充道。 柏文骞意外又不意外,张了张嘴,七窍玲珑心早转了个遍,这才领着凌泉往密库走。密库是存放重要东西的地方,除了楚棠舟本人和四门门主,就只有羽月衔有钥匙,不过他的钥匙一般情况用不上。 二人沉默良久,空气中除了机关吱呀作响,再没有别的声音。倒是凌泉先开了口:“你好像并不意外?” “阁主对南大人照顾有加,在情理之中。虽然有违阁主一贯心狠手辣的作风。” “我以为你会觉得他很冷血。” 凌泉说得也对,柏文骞时常觉得楚棠舟狠毒得世所罕见,他不经皱了皱眉。 他同宣青山一样,都是阁中的后起之秀,并不是和楚棠舟一同起家的。上任执明门门主背叛了敛玉阁,导致大量涉及朝廷以及各国外交的重要情报泄露,还直接害死了庚辛门的老门主。 被抓回阁里审讯后,楚棠舟那时仿佛能刺穿胸膛的目光逡巡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樱色薄唇里轻轻吐出一句,“一次不忠,百次不容”,然后端着一个陶碗走到一位少年面前。 “阁主,这是什么?”少年不知恐惧,接过陶碗,不解地望向楚棠舟,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只能又余光瞟了眼陶碗,马上抖如糠筛。 “水银,”楚棠舟的手轻轻搭在少年肩头,蛊惑心神的语气从少年的头顶传来。“你要是敢把它从老门主头顶的伤口灌进去,你就是下一任执明门门主。” 伏在地上的老者虽早已狼狈不堪,梳得整齐的银发长须杂乱不堪,血污浑身都是,却还是忽然暴起,朝着楚棠舟大声吼着:“楚棠舟!你这个被毒炼黑心肠的,你该千刀万剐!你他妈有本事给我个痛快!” “老友,看在你我相识多年,还帮我建立了敛玉阁的份上,给你留个全尸不好吗?”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却宛如一条鳞光斑斓的毒蛇,俯看着濒死的丧家犬最后几声狂吠,“况且,杀一儆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咒骂的话语从往日似乎德高望重的前辈口中爆出:“贱人!天阉!狗娘养的,你就该死在锁灵山脚的雪原上!” 少年只感觉身后的人动了动手腕,一道剑气便直直打了出去,老者便再也动弹不得,剩一双眼睛目眦尽裂。 少年不知自己是怎么端着水银迈出脚步的,好像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便端着碗用力钳住了老者的后颈rou。一碗水银就这么灌了进去。 血从七窍里蜿蜒流出,瞪圆的眼睛越过少年,死死盯着楚棠舟。而楚棠舟则悠哉地掏出烟斗,缓缓吸了一口。一碗倒尽,老者抽搐了一下,便直直倒在了少年的脚边。他口中还想再骂些什么,可一开一合的嘴里吐出来的只是血水,尸体不用放便立刻浮现出紫红色的斑痕,倒水银的伤口皮rou脱离,甚至有些外翻,脑浆血液和漏出的水银混了一地,死状极其惨烈。 周围的人被这场景吓得鸦雀无声,甚至隐隐传出一股尿sao味,而少年却望着地上的尸体出神。 柏文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哪里的,他好像忘记了。但他为此痴呆了三天三夜,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谁也撬不动他的嘴,直到楚棠舟扇了他一巴掌,骂了句“不能在执明门干就抬屁股滚蛋”,他才捡回神智。 后来,虽然因为自己圆滑敏锐的性格混到同楚棠舟关系不错,甚至楚棠舟还要头疼自己三分的地步,可多年来他还是相当忌惮楚棠舟的冷酷无情和蛇蝎心肠。 但眼前的匣子好似千年的寒冰裂开一条缝,虽然只有一小束,但能看见阳光透射过来。柏文骞摸了摸下巴,心里琢磨出一种怪异的滋味。 凌泉打量了一下陷入回忆的柏文骞,表情怪异,便大胆猜道:“柏门主,你不会在吃小羽的醋吧?” “什么?这哪跟哪?”柏文骞顿时觉得好笑,“除了钱,谁的关心我都不屑。特 别 是 你。” “谁稀罕关心你?有病。”凌泉绷不住彻底无语,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而陵光门这头,早起一步的羽月衔推门去准备给楚棠舟洗漱的热水,却被鹿橘拐进了自己的工房。 鹿橘身量纤细窈窕,但手劲让人费解地大,羽月衔竟然拗不过她。“走,月衔兄长,给你看看我的宝贝们。” 甫一开门,一只鸟喙带针的机关小鸟便扑啦啦地朝两人飞来。羽月衔刚闪身要躲,鹿橘便迅速徒手把它抓住。“它又辨别不清方向了,怎么修都修不好。” 少女愤愤地翻过小鸟,在鸟肚子的扣子上扒拉了几下,还在抽搐的小鸟登时没了反应。 环绕工房,地上放满了做了一半的机关人和部件,桌子上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机关小鸟、机关小虫。令人惊讶的是,偌大的工房,虽然快被机关零件和工具占满,但摆得井然有序,并不凌乱。 一个大大的半球状机关人托着一碟茶挪到羽月衔面前。“哇哩哇哩。”小机关人发出一些杂乱的木头铁块碰撞的声音,羽月衔猜他的意思是“请喝茶”。 “这是我的小叶子,它可能干了。”鹿橘拍了拍小叶子的脑袋,小叶子上半截像脑袋一样的东西轱辘轱辘地转起来。 羽月衔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冷热刚好,就是有点没泡开。“谢谢你。”羽月衔也学着鹿橘拍拍小叶子的脑袋,小叶子又发出了奇怪的机关声。“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这是当然啦。”鹿橘骄傲地双手叉腰。 中原的机关术发展兴盛,但好大喜功的皇帝很少将机关术在民间推广开来。大规模的机关术除了建造楼阁船舫,便只用在军事上。民间除了简单的机关密室,传信用的机关鸟,就连辅助生活用的人形机关人都不被允许,更别说构造困难的暗器了。因此,机关师要么进皇家端铁饭碗,要么做些修理小机关的简单活路,更复杂的机关术快要在民间失传了。 但鹿橘凭一己之力就能做到这个程度,可见她的天赋。 “拐兄长来是因为我帮兄长做了一把短火铳,”鹿橘拉开一个抽屉,一把三指宽短刀映入眼帘,“它既是一把短刀,也可以打出火药弹。虽然只有四发,想来兄长也够用了。” 羽月衔拿起短刀,左右打量一番。短刀的刀身虽没有碎云那般用的是极品陨铁,但用料也不差。刀柄几近同刀身一般长,也教寻常刀柄打了足两圈,应当是为了存火药弹。刀锷处环绕着四个圆形小孔,应当是出弹口,而按下刀柄尾部就能发弹。 鹿橘满脸期待地看着羽月衔,明亮的眼睛宛如夏夜星辰:“兄长喜欢吗?它还没有名字呢,兄长要不要给它起一个?” “喜欢,谢谢你,”羽月衔对着窗外按下了尾部,虽然没装火药弹,但发射空包弹的声音还是震得林外鸟兽四散,“就叫它春雷吧。” 春雷一声发,惊燕亦惊蛇。 一阵叩门的声音传来,两人回头看去,正是楚棠舟倚靠在门口。二人还没来得及行礼,鹿橘先前放在桌上的故障小鸟忽然直直朝楚棠舟飞去。 二人俱是要冲上前阻止它,却被楚棠舟用烟斗一挥,机关鸟直线偏离方向,鸟喙上的针深深插入墙板上,它简单扑腾了两下,就不动了。 “阁主,鹿橘知错!它,它故障了,我还没修好……”鹿橘吓得惊慌失色,提起裙边就要下跪认错。谁料楚棠舟只是摆摆手,示意她站起来:“起来吧小橘子,这么好看的花鸟裙,跪脏了就不好了。我知你无心害我。”他烟斗一转,指向羽月衔,“翎儿,走,跟我出去一趟。”“是。”他顺手将春雷刀插进躞蹀带,随楚棠舟走了出去。 待二人离开,鹿橘连忙去扯墙上的机关鸟,却怎么也扯不下来。“怎么阁主下手这么重啊……” 羽月衔跟着楚棠舟在楼里弯弯绕绕了好一会,楚棠舟忽然在一间屋子门口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面罩递给他。“先戴上。” 他记得今日说好是去问那两人的话,早上起床虽忘记带了,一天下来最多只见得到鹿橘和祝元霜,怎么临进门了才想起让他戴上?虽然不知道这个莫名的疑惑是这么浮现出来的,但羽月衔还是照做了。 甫推开门,一股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羽月衔简单打量了一下房间,木头架子上放的都是卷轴和书本信件,不由得惊了惊,他一开始还以为会是伤患住的病房。 “这是存放陵光门情报的地方,让他们看顾这里,总好过躺废了。”祝元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阁主,南大人,随我来。” 在祝元霜的带领下,身上还裹着纱布的两位在灯烛前写着收录。但好似完全没有察觉有人前来,完全不像杀手该有的反应。祝元霜用力咳嗽一声,两人才注意到三人,匆匆行礼。“属下见过阁主,南大人,祝门主!” 祝元霜悄声对楚棠舟道:“这两人五感皆有损伤,尤其是听觉和视觉。” 楚棠舟了然,拖了张椅子在他二人旁边坐下,提了几分声音道:“我来是想问问那日具体情形,以及那人身上的其他线索。” 那两人面面相觑,才对楚棠舟恭敬地回答:“那日情形南大人也清楚,阁主想必都从南大人那里知道了。但是那扇子却古怪得很。” “详细说来。”楚棠舟点上烟斗。 “那扇子像是铜镀金,上面的花纹看不清,但要是迅速地一开一合,便犹如开屏的孔雀来回飞舞,”其中一人语言表达好些,便解释道,“但扇面上孔雀羽来回摆动的时刻,便是暗器发出的时刻。” “可看清了打出的是什么暗器?” “看不清——”“是银针。”另一人忽然开口,“淬了毒的银针。” 原先说话的人楞楞地看着旁边的同僚缓慢开口,“足有,五寸长。我旁边的人,被钉在树上,伤口发黑。我看见了。”那人因伤势讲话不利索,但好在表达没什么问题,大家也就都听懂了。 房间里一时只剩楚棠舟烟斗的燃烧声和烛火的荜拨声。 其实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截杀任务险些失败,忽然出现的高手招式奇异诡谲,还带着一把必会见血的凶器。可这名高手的尸身早已被丢进了乱葬岗,现在线索只有那把铜制机关扇。 正当楚棠舟要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瞥见了身后站立着的羽月衔,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你们没戴面罩,总该看清了那名高手有什么奇异的特征吧?” “也就是中原人的样貌……喔,那人的眼睛颇为奇怪,是蓝绿的混色瞳。” 身后站立着的人明显呼吸一滞。 如楚棠舟所料,这便是这件事全部的线索了。回房路上他在脑子里试图把所有的线索串起来,等到反应过来羽月衔情绪不对时,他已经将茶水倒溢出杯子了。 “翎儿,茶倒过头了。”楚棠舟把烟斗搁在桌上,轻向拉回羽月衔的思绪。 羽月衔把茶壶撤回来,却好似有什么话要说。 “你早就知道这人是羽族的?我还杀了我的族人。”羽月衔不解地问,语气里带了几份压抑的怒火。 混色眼瞳,放眼整个中原,恐怕是羽族人特有的外貌之一。是就连人皮面具都修改不了的外貌特征之一。是羽族人口抹不掉的特征,除非将眼珠挖出。 楚棠舟早知他会这么说,也不怪他,一项一项解释道:“你不知他是你族人,他亦不知,这是其一;他抬手就是杀招,你不将他杀了,他便要你的命,这些基本的都还给我了不成?这是其二。” 盈出的茶水被楚棠舟端在手里,却没有洒,他浅抿了一口。“其三,就算捉回了,你怎知他会贸然将羽族之事交代出来?北陈人如何对羽族你不会不知,你也不知他是否也是个孤魂野鬼;其四,对于羽族其他你了解多少?光是那把扇子就大有来头,你要如何应对?阁中藏有剩下的,有空拿来翻翻。” 一番话让羽月衔哑口无言。楚棠舟没耐心说教,多半时间靠人自己领悟,领悟不对就提头来见,简单得很。能对羽月衔说这么多,也是看着他自己亲近的晚辈上。 羽月衔沉思片刻,自知说错话,便索性跪下认罪:“翎儿说错话了,请义父责罚。” 正喝茶的楚棠舟看他跪下,连忙放下茶杯扶起来。“怎么动不动要跪,我待你们几个晚辈哪里不好了。”他抬手慢慢绕起羽月衔一束头发,再抛去他肩后。“过来给我按按肩吧。” 羽月衔乖乖走过去,轻轻按压着楚棠舟有些做完之后酸痛的脖颈背脊。 “不过有件事我很在意,”楚棠舟拈起桌上一块糕点,反手塞进了羽月衔嘴里,“为什么羽族人会委托除掉羽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