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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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用勺子的尾端拨弄着已经快要结块的牛奶燕麦粥,打定注意不抬头看坐在身边的哥哥一眼。看见哥哥他就来火。事实上,从三天前的清晨阿德里安抛下那句话后,他就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了。 除非哥哥收回让他和波利亚结婚的决定,否则我不会再和他交流,安德烈恨恨地在心里发誓。他甚至做好了成为修士的觉悟,已经写信向马泰里尼枢机主教申请名额了。即使获得允肯的希望渺茫,但眼看婚姻难以避免,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攀附的一根浮木。 管家送来了今早送来的信笺与熨干浮墨的晨报。其中有几封是给安德烈的,放在他的餐碟旁,他刚要伸手去拿,发现最上面那封信的猩红封蜡上烙刻着一只头戴宝冠的狮鹭——德文斯特家族的徽印,立刻把它撕成两半,将纸屑丢在地上。“别给我这么晦气的东西!”他怒气冲冲地说。 “把它捡起来。”阿德里安忽然开口道。 管家弯下腰。 “不是叫你,杰弗里,”阿德里安说,“安德烈,把德文斯特公爵的信捡起来。” 安德烈猛地扭过头,瞪向他的同胞兄长。阿德里安的双眸同样也望着他,丁香色的美丽虹膜射出他前所未见的严厉的光。愤懑与委屈之情油然升起,他咬紧了牙齿,不肯照着哥哥说的去做。 “还是我来吧,这点小事不劳安德烈大人动手。”杰弗里连忙道,将撕成两半的信拾起来,放在长餐桌上。 安德烈随即将它们拂落在地。 “很好,”阿德里安冷冰冰地说,“我不得不反思对你的教育。都怪我之前过分娇惯你,把你溺爱坏了,让你连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从现在开始必须要对你严加管教。事关欧维家族的脸面,嫁到德文斯特府上的不能是位毫无修养的新娘。” “根本——”安德烈暴怒地站起身,将身前的碗盘与叉勺也挥到了地上,一阵瓷皿碎裂的清响,“不会有——嫁到——德文斯特府的——新娘!你做梦也别想我会嫁给波利亚!” 阿德里安将擦过手后的净巾扔进了水盆。“还有,从现在起,安德烈寄出的每一封信都要先交给我过目。” “你没权利这么做!”安德烈怒吼道。 “你已经给马泰里尼造成了足够多的困扰,”阿德里安指出,“为防止你惹出更大的乱子,有必要这样做。” 安德烈愣住了。“为什么你会知道?”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骤然被一层阴云笼罩,“马泰里尼告诉你了。可我明明告诉他要保密的!” “因为马泰里尼记得我是你哥哥,也记得我是欧维的家主,甚至比某个姓欧维的人更关心这个姓氏的尊荣和名誉。” 安德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阿德里安缓缓地说,“也不在乎。” “如果你们在乎过我的意见!”安德烈叫道,眼睛突然一阵发酸,“结婚是爸爸和你定下来的,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说了好多次我不愿意。为什么要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你只需要知道你没有别的选择,”此时,阿德里安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倦怠,仿佛早已厌腻了反复提点面前这个不明事理的孩子,对小弟弟已然失望透顶,“事已至此,不如配合一点,我们还能在你出嫁前度过一段友爱且愉快的时光。” “不……”安德烈发出绝望的呜咽,元音卡在喉间,像一头濒死的幼小野兽的哀鸣。管家大气不敢出,不安地看向另一个主人。 阿德里安依旧面无表情,看上去不为所动。“你会答应的。”他简单地笃定道,修长的十指指尖依次相抵,拢成宝塔尖状,优雅而势在必得。杰弗里看着那双手。养尊处优、女人般柔若无骨、白如新雪的手,仿似毫无缚鸡之力,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朝猎物的致命处扣动扳机、签下针对塞维切拉千百名暴乱分子的屠杀令的手,此生唯一从事过的劳作就是服侍它主人的弟弟。他见过那场景,不止一次:服侍的精细程度连如他这般最训练有素的仆人也叹为观止。对于普通的仆役来说,服务主人是应尽的义务,而公爵俨然将它变成了自己独享的特权——只有当他没有空闲的时候,下人们才被允许近身伺候小主人。安德烈大人至今仍没有贴身侍仆,也不需要;没有哪个随侍会比他哥哥做得更完善、更妥帖。 一直以来将弟弟的每寸肌肤强域紧攥在指间、为对方cao持所有的手。 如今有松开的迹象了。 安德烈似乎也嗅到了一点风向的变化,忽然变得非常安静。他盯着哥哥看了一会儿时间,以打量某个不熟悉的人的探究的目光:现在的哥哥陌生极了。阿德里安过去从没用过这种语气对他讲话,也从没用过这种眼神看他——冷淡,疏远,满蕴轻柔却恶毒的威胁。不久前的极尽爱惜与彻夜守护仿佛是一场梦境。他打量着那张已经朝夕相对了数千个日夜的昳丽夺目的脸,刚玉般光泽艳美而质地冷硬的双瞳,忽觉一阵寒意泌入肌肤,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才没发抖。 他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这个男人了;也许恰恰相反,他现在才开始真正了解阿德里安·温斯洛·欧维。像是在游轮上的乘客,观摩着展示在阳光之下、海平面之上的冰山,觉得像切割完美的钻石般闪耀明亮、容光可人,但当船被撞毁,你溺入海水中,就会发现它深渊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漆黑真容。 杰弗里立刻趁这个沉默的空当打起了圆场,“还是先吃完早餐吧,安德烈大人。” 安德烈转身冲出了餐厅。 阿德里安注视着弟弟离开的背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后又睁开,淡紫色的虹膜上蒙覆着一层难以祛除的阴翳。弥漫在他周边的气场凝重得仿若有形,叫人抬不起头来,心生恐惧。不同于世间大多数闹出雷霆般响动、仿佛燎原的烈焰的怒火——比如说安德烈大人刚刚发泄出的,有些怒火很安静,甚至冰冷,然而一旦触及,就会被焚烧得灰飞烟灭。 “需要我叫他回来吗,老爷?”杰弗里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 “但他没吃多少东西,而且情绪不太稳定,我担心……” 西法兰克公爵抬头扫了他一眼。管家立刻噤声不语。 “你,”阿德里安说,“与其cao心我弟弟的差胃口和坏脾气,不如尽快去准备婚礼所需要的东西。”听起来像是建议。 但不是,完全不是。这是彻头彻尾的命令,而被它下达的对象的回答只有:“是。” 阿德里安垂下那双洁白柔美的手,站起身,朝安德烈刚刚离开的相反方向的门走去。 走廊上,历代欧维家族的先人用颜彩涂抹的脸在镀金裱框里静静观察着这一代的大家主,姿态或庄重或闲适,神态或傲慢或安祥,尽头处的书房里,父亲的等身肖像悬挂在书桌后的墙上。温斯洛大人俯瞰着自己的继承人,目光森然,嘴唇轻抿,天使长般高贵、威严、明丽。阿德里安尽量坦然地接受那双淡紫色瞳眸的审视,感到侧脸又微微刺痛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一幕—— “龌龊。” 一记耳光。 “不要再让我知道你对你弟弟的可怕念头,”温斯洛面色阴沉如铁,音色里填满压抑不住的怒气,“这些污秽的东西你以后想也不要再想!”他的手又挥了过来,阿德里安没敢躲开,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耳光,眼前迸散金色的星火,口腔中溢出血的锈腥味。在阿德里安的记忆中,父亲像这样喜怒形于色属实罕见。自从母亲逝世后,很难有什么再能调动温斯洛的情感,似乎那种东西在当时一并死去了。 显然这回他是真的动怒了。 “你对你的弟弟都做了什么?有没有——”温斯洛顿住了,不再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德里安第二次在他平日几无波澜的眼睛里看到恐惧——第一次是在产房外听闻医生告诉他母亲难产的消息后。 “现在您该满意了,”阿德里安说,“一切都如您所愿。” 他在书桌前坐下,继续处理因照顾病中的安德烈而搁置下来的事务。我问心无愧,他在一份漏洞百出的议案上签下不予通过的批示,封上寄给莫利纳侯爵的密信,取下戴在拇指上的权戒,将刻有家徽的戒面向下一按,软热的火漆蜡上顿时绽开欧维的荆棘玫瑰,花瓣和花蕊都猩红得像血。我的小弟弟流出的血,因残酷入侵和过度摩擦而充血外翻的yinchun和红肿偾张的xue口……笔尖在纸上停驻,留下一团深翡翠色的渍点,像昆虫被重力压扁后溅出的体液,阿德里安屏住呼吸。不能再想这些了。就把它当成一场提前的圆房,波利亚不过是因生日仪式推迟太久而忍不住提前解开蛋糕的包装丝带大快朵颐的男孩,而谁会去责怪一个享用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呢?硬要说的话,过错的根源在安德烈这方,怪他太过任性,不肯乖乖地依照大人们的决定及时履行婚约。坏孩子就应该受到惩罚:遭点疼痛,流点鲜血,受被勃起的坚硬yinjing穿刺yindao和zigong的刑,为自己的背信弃义和小公爵多年的悲哀苦盼赎罪。此刻,阿德里安甚至敬佩起波利亚·德文斯特,赞赏他超绝的忍耐力和翩翩的蓝血风度,竟然可以等待这么久才爆发。换成他自己的话…… 我对我弟弟没有那念头。现在没有,以后没有,一辈子都不会——不能有。不久后的某个晴天,当我把挽在自己臂弯中的手轻轻抽出,将它搭上新郎急不可耐伸出的掌心时,我的可能会有一些至亲离开身边的不舍与伤感,但总体来说轻松明快,充盈对新人的真诚祝福:祝福尊荣的新郎和高贵的新娘,美丽的狮鹭和强壮的玫瑰的婚姻;祝福甜蜜的新婚之夜,还有密林间的真正的初次结合;祝福处子受创的乐园入口,流淌的鲜艳蕊汁,赞美他为丈夫一直持守的圣玛利般的纯洁;祝福被jingye浸润的神圣zigong,愿它的沃土早日结出果实,为新姓氏的家族开枝散叶—— 联姻是一场亚伯拉罕式的献祭。我必须要将我的以撒拱手出让,以谋求别名为权力的耶和华的垂怜和赐福。这是我们这个阶层赖以维持的基础之一:纯净高贵血脉的媾和与凝萃,各大党派博弈之间势力洋流的流变与固化,牵制这个,发展那个,融合此项,摒弃彼项。为了吾主霍亨索伦。为了古老世家的荣光。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正当化波利亚的行为与挖掘自己的真实内心后,阿德里安感觉如释重负,心平气和。背后画布上传来的目光再也无法刺痛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