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不断是相思
一 被那双不近人情的眼睛盯着,王一博觉得自己像一盘质嫩爽口的东坡rou,就连空肚子也应景似的吹了个九曲十八弯的调子。 没有软糯红纱,没有美酒佳肴,没有琴瑟钟鼓。 只有莽莽黄沙、连营吹角,和声声刁斗。 王一博叹了一口气,薄薄的雾气仿若结了冰晶,他将整个儿身子重新缩回尚有温存的被窝里,连缝隙也被边边角角填满。 任嘉伦森寒的盔甲隐隐闪过凌厉之气,他年少便随父出征塞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虽被这个新兵蛋子彻底无视,但冷峻的面孔上依然没有一丁点儿表情。 皇帝深知官家青年才俊对国家的重要性,于去年下令,京城官家子弟年满十五,皆要在边塞军队历练三年,如有军功,回京当封官进爵。 然,京城多纨绔子弟,沉溺酒rou美色,自以为学了兵书拳脚,便可纸上谈兵。不知塞外风霜,不知战场残酷,更不知民生疾苦。 王一博显然就是这种纨绔子弟。 只见他阖上璀璨星辰的双眸,带着许些懒散的睡意道:“本少爷自京城马不停蹄奔赴边塞,实在困得很,赐你一百两,若将军或者少将军发现了,替我打掩护。” 任嘉伦拔出长剑,寒意乍起,剑气带着傲世之姿朝王一博席卷而去。 “你来真的啊!” 王一博惊得睁开眼,欲翻身跃起,没想到肚子上的肥rou不情愿,非但没跳起来,反而滚下竹床,狼狈至极。 任嘉伦不禁挑眉,他可是听说,大皇子的长子王一博师出汪涵前辈。 汪涵前辈乃江湖武林盟主,武功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兼以品行端正,深受江湖推崇爱戴。而皇长孙王一博师承汪涵前辈,传闻其精通十八般武艺,尤其是轻功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可是…… 任嘉伦看着王一博像只笨拙的肥猫在地上扑腾,突然明白过来。哦,是因为过胖,肥rou阻拦了这尊贵的皇孙施展轻功。 “好功夫!”王一博笑嘻嘻地拍马屁,伸出两根指头,将距离胸口仅半寸的长剑往外推了推,没了生命威胁后,这才惊觉浑身都冒着冷汗。 任嘉伦不吃这套,漠然道:“军中无贵贱,四更起训练兵阵,而你,睡到了五更,连同贿赂将军等数罪并罚,来人!捆了,受杖三十!” 两位小兵拿着绳子走进帐内,看样子这场刑罚是必须要执行的。 王一博身为太子爷最宝贝的儿子,皇帝的亲长孙,在京中从来都是螃蟹——横着走路,不曾想过,面前这个冷面小兵竟然真敢罚他! 他脸色涨红,急得抱住任嘉伦的腿:“喂喂喂!你是谁啊!敢打我?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我爷爷是当今——” 任嘉伦将王一博踹开,冷喝道:“堵住嘴,绑了!” 二 “嘉伦、嘉伦……不要!” 王一博猛地坐起来,剧烈地呼吸喘气,胸口处也此起彼伏。 “陛下,您这是做噩梦了?” 王一博打量着四周,金炉朱帐,香霭沉沉,烛光映得满堂红光,分不清是昼是夜,他那幽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丝迷茫愣怔。 原来,一切只是一场梦,呵,竟然只是一场梦! “陛下别怕,嘉伦就在您身旁伺候着,永远永远……” 嘉伦半敞着中衣摆首弄姿。 他原是京中寻常小侍,身为男儿,却生得一副祸国殃民的容颜。 三年前,他被皇帝陛下看中,不料皇帝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封他为皇后。 他自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是什么,无非是因为他像极了一人。 皇帝接他入宫,赐他新名字“嘉伦”。 每天夜里,皇帝都抱着他,亲吻他,深情地呼唤着“嘉伦”。皇帝不再和白日朝堂上那样冷漠孤傲,夜里的皇上眉梢眼角都含了喜悦,连同他欢好,都是分外小心翼翼,生怕伤了那位“嘉伦”。 嘉伦知道,皇帝的心中只有那位已故的平威大将军,他怨过、怒过、恨过,渐渐地,他已经不愿再和死人争风吃醋。 他不在乎做别人的影子,只在乎权利。 如今,他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或许,将来,他还是这天下的主人。 而现在,必须把心如明镜的皇帝哄得丧心病狂如纣王才是,或者……突然暴毙,也不枉他顶着别人的名字,赘给了一个男人。 王一博陡然捏住伦儿的脸,那张祸国殃民的脸顿时扭曲变形。 “陛……陛下?”皇帝喜怒无常是常有的事,伴君如伴虎,嘉伦心中发怵,担心皇帝掐死他,却又竭力保持着风sao魅人的笑容。 王一博松了手,痴痴地看着嘉伦,仿佛又回到记忆深处的风霜边塞,“嘉伦……” “陛下。”嘉伦小鸟依人般钻进王一博怀中,娇媚的目光渐渐转为狠辣嫉妒。 三 “听说,你在闹绝食?” 任嘉伦用剑鞘掀起帘子,带着寒风沙砾背光而来,静静俯视着趴在竹床上哀嚎的王一博。 王一博常年呆在安逸舒适的东宫,少时学的本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底子本就弱。昨日受了杖,染了风寒,当夜便发了高烧。今早醒来,说什么也不肯吃饭,嚷嚷着要回宫。 “哼!要你管!” 王一博正记恨任嘉伦揍他呢,现在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像个鸵鸟一样用被子将脑袋盖住,在被窝里独自生闷气。 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个冷面小兵就是皇爷爷亲封的平威大将军,任家五代为将,掌握军权兵马,且常年征战沙场,无论军中还是朝堂,都是朝中各大势力忌惮和拉拢的力量。 可是,那又如何!他是皇孙! 现在就算任嘉伦跪下来求情,他也不会轻易吃东西! “自然是不关我的事。” 怎么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怎么不请罪,不哄他呢! 王一博探出脑,袋继续死皮赖脸地叫嚣:“你!喂喂喂!我是皇孙!皇孙!” 更过分的是,任嘉伦竟然踱步至几案前坐下,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稀饭和两样小菜,当着王一博的面,慢条斯理地食用。 起初,王一博根本不屑一顾。 所谓稀饭,被烧得粘稠焦黑,所谓两样小菜,一盘是清水煮不知名的野菜,另一盘的rou丝连牙缝都填不满,很难勾起人的食欲。 但很奇怪,明明是杂粮野草,一饮一食间,任嘉伦却吃出了玉盘珍馐值万钱的感觉,风霜雨雪给了他塞外沧桑之感,但饮食的优雅淡然依然可看到昔日翩翩公子的模样。 王一博馋了,又不好拉下面子,恋恋不舍地别过脑袋,像只猫儿一样地趴在床上,心里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尝尝?”任嘉伦看着独自闹别扭的小皇孙,抑制住想揉揉圆脸蛋的冲动。 “哼!不吃!” “好,阿月,过来吃饭。” “阿月是谁?”王一博正嘀咕着,便听见两声清亮的“汪汪”声,一道敏捷的影子如闪电般冲进帐内,原是一条白茸茸的大狗! 王一博再也忍不住了,护食地跟阿月抢饭碗,可怜巴巴地扯着任嘉伦的衣角道:“……我也想吃。” 任嘉伦趁机捏了捏小皇孙糯米团子一样的脸颊,招呼狗子:“阿月,先出去。” 狗子阿月:“汪汪汪?” 四 宣室,青梅煮酒,熏烟袅袅。 皇帝正与大理寺卿任嘉弈下棋。 硝烟弥漫的棋局上,黑子被白子步步紧逼,已是四面楚歌,只待西楚霸王乌江自刎。 王一博执着白子,看着棋局上唾手可得而来的江山,非但没有“睥睨万物”的满足感,反而感到心烦气闷,便翻手打乱了棋局。 “任爱卿心思不在这儿,朕就算赢了这场棋局,也是极不光彩。” “陛下的心思尚且不在这儿,更何况微臣。” 王一博面露不悦,任嘉弈却泰然处之地跪在地上,两手呈起奏折,目光如炬:“陛下就算杀了臣,臣也要向陛下谏议!” “其一,皇后与前朝大臣结党营私,屡屡陷害忠臣良将,无后宫贤良之德。” “其二,皇后勾结地方强权,高价卖官,贪赃税收,压榨百姓,毫无仁心。” “够了!”王一博将手中的茶盏扔向任嘉弈。 瓷釉茶盏应声碎裂,guntang的茶水晕染般打湿袍摆,任嘉弈只是平静地将茶叶从身上拂去。 皇帝是明君,自登基以来,知人善任、修订新法, 除了过于宠幸皇后外,再无任何挑剔。 他每日上疏皇后意图谋反的奏折,可一向坚决果断的皇帝却迟迟没有动作。 不能让这个妖后毁了皇帝,毁了盛国。 “其三,皇后将朝堂政事、京城禁军部署等国家密令告与西南王,意图谋反。臣亲自截取密报,绝无虚假!” 看着酷似任嘉伦的那张脸,王一博满腔怒火只剩下了无奈,皇后与嘉伦有九分相似,却没有嘉伦的冷傲成熟。 任家人都很倔,任嘉伦是这样,任嘉弈也是这样! “嘉弈,你说的这些,朕都知晓。嘉伦是我此生的唯一,更是你弟弟!你想要他死?你怎么能忍心?怎么能忍心!” “陛下!” 任嘉弈听到弟弟的名字,心中无限酸涩,却强迫自己冷硬道:“那不是臣弟!臣弟戎马一生,七年前早已战死沙场,陛下忘了吗?他是为了救陛下,单枪匹马深入敌营,被万箭穿心而死!” “别说了!朕让你别说了!” 任嘉弈双眸含泪:“他死无全尸,头颅被吊在华国军营外耀武扬威,直至盛国大获全胜后才取下来,已经、已经……” 王一博心如刀割,跌跌撞撞退了两步,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被任嘉弈再次揭开,脱去了刻意回避的面纱,只剩下血淋淋的满目疮痍。 “陛下,嘉伦年少时曾说,他愿意为盛国战死,只为盛国万千百姓有国有家。” “如果臣弟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被人顶替,更不希望……自己的爱人活在无止境的绝望和痛苦中。” 五 熊熊烈火,鬼哭狼嚎地肆虐在无尽的风沙中。 华国铁骑雷鸣般轰然炸响,黑压压地盖过边塞草原,向前方一匹奔腾的白马逼近袭来。 王一博看着四面八方的敌国铁骑,目光悲凉,恨不得以死谢罪。 现在华国和盛国正处于针锋相对、谁也不肯低头的时刻,但偏偏此时,他却逞一时之强,落入华国的埋伏,除了他,跟随他的七十名战士全被杀害。 在被囚禁的一个月里,他像奴隶牲畜一样被华国人鞭笞,没了尊严、没了脸面,甚至连皇爷爷和盛国,也彻底放弃了他,重新册封他的二弟为皇孙。 他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在华国是烫手山芋,杀不能杀,放不能放,杀了,就会给盛国正大光明征讨的理由,放了,华国那些抓捕他死去的将士又当如何? 而盛国,恐怕更希望他死吧。 他从来没有想过,嘉伦会在晚上单刀匹马闯入军营。 所有人都放弃他的时候,嘉伦来救他了。 他怎么会自私自利到让他陷入困境? “嘉伦,来不及了,扔下我,你快走!” “闭嘴!” 追兵已经从四面八方追上来了,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这片草原就会变成天罗地网,谁也逃不出去。 “王一博,你听着,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守护盛国!” “不要,我是罪人,我该死,可你没有必要,盛国不能没有你!” 任嘉伦不知从哪抽出来一条麻绳,捆住王一博手脚,反手一扯,绳子便严严实实绑在马上。 王一博喘着粗气,挣扎着破口大骂:“任嘉伦!你放开我!” “一博,活下去。”任嘉伦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而这笑容,落在王一博眼中,竟是令内心深处颤抖战栗的诀别。 任嘉伦拔出长剑,刺入马屁股里,白马扬起前蹄,嘶声长鸣,银白战袍迎风飒飒,在王一博伤心欲绝的哀鸣中,纵身跃下白马。 六 暗夜沉沉,任嘉弈仍旧跪在宣室,等待着陛下最后的决定。 烛火忽明忽灭,映得王一博也忽明忽暗,时间过得极其漫长,漫长到仿若历经了春夏秋冬。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的人影终是有了动作,他无比艰难地拿起玉玺,在月色皎洁,熏香袅袅中沉沉盖下去。 他曾亲自册封的皇后,那个像极了嘉伦的男人,如今,他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嘉伦眼中的太平盛世,他必须斩断那旧日的情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