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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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慕容冲带军侵占长安时,他以为会见到乖乖俯首称臣的苻坚。 未央宫空空荡荡,似乎多年前苻坚称霸北方的情景从未曾有。被火光浓雾笼罩的长安,俨然一座可怖的鬼城。 慕容冲在空阔的宫殿里奔走,无人卷起的珠帘被带着层层飘起,在地上投出影影幢幢,宛若千万缕深宫幽魂无声飞舞。他找遍了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也没能见到苻坚的身影,哪怕是一点点。 他开始慌了。 据宫人说,苻坚因为听信了一句“帝出五将久长得”的谶言,早已舍弃长安而逃,只留下太子苻宏守这名存实亡的首都。 兵败如山倒,苻宏不久就带着母妻宗室男女几千骑出奔,百官尽散,剩下空荡荡的秦国故都。 慕容冲终于坐拥千里秦川,登上那神圣无比的玉阶,坐上了曾经日夜垂涎的龙椅,百官朝拜,鼓乐齐鸣。 可他并不快乐。 屡生的战火令人麻木,苻坚被姚苌围困五将山。 慕容冲于是派高盖率军五万前去新平攻打姚苌——那个背叛苻坚的人。 在长安歌舞升平的时候,慕容冲欣然快活的表面下,是紧张不安的心。 独登高楼,望着被战火践踏得只剩下断壁颓垣、蔓草荒烟的长安,心中唏嘘无人能语。 他多么希望苻坚不要走,起码让他再见一面……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苻坚死了。 听说苻坚临死前,都坚持着帝王永世的倔强。姚苌逼迫他交出传国玉玺时,他不曾畏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像往日辉煌之时一样凛然正气,他的双眼像黑夜里燃起的星火,愤怒地斥退黑暗。 他被姚苌绞死在新平佛寺内。 连慕容冲派去的高盖,也因损兵折将而投降于后秦。终究不是忠心之人。 站在未央宫墙之上,遥望芳草萋萋的长安城,慕容冲真的发现原来这天下从来非自己所有。 曾经繁华盛世的大秦,阖眸间已是烟消云散。而他的大燕,也只是虚空一场大梦。 纵使江山无限,又与何人共享。 他听到苻坚死讯的时候,宫里很热闹。所有的人都在为光复燕国而欢欣鼓舞。那天他喝得有点醉了,在醉意阑珊中听到这消息,忽然失手摔落了琼盏。 他转身离去,将落寞的影子与暗夜融在一处,无人发觉。 明月夜,更漏响。 月华如水,倾泻在莹白玉砖之上,泛起波澜点点。飞檐斗拱如数百只高挑的弯眉,静默地凝视着踽踽独行的慕容冲。 如果苻坚在这么美的月夜下再见他一次,会夸他美吗? 他曾经夸自己的眼睛,像黑夜静垂于屋檐之下的紫葡萄,举世无双。 慕容冲在寂寞的月色下独自摇了摇头,自问自答般: 不对。慕容渊也有这么一双紫眼睛,比我更深邃,更坚定。 其实,我很羡慕他。就算是死,他也始终向着大秦,向着你。 可我不是。我是个坏人,十恶不赦,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从你第一次侵犯我的时候就注定了。那年我初入未央宫,我以为迎接我的只是屈辱,没想到却是深渊。 我对你的爱里带着扭曲的恨,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却也在你一次次的战败中被消磨干净了。 我原以为等我占了长安,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会像你从前待我一样待你好,可是苻坚,你没有留给我机会。 如果白渠的那一夜,我说我不要江山了,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 我想你的答案是不会。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此生都不是为了你自己。以你的君王意气,是舍不下那份骄傲屈服于我,同我走的。你心里期盼的,是中华大地统一太平的光景,是万千流民得以和谐共处的盛世。 只是这盛世,永远也不会来了。东晋只会日复一日的腐败溃烂,而北方各国互相厮杀永无宁日。 你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无尽的惘然。 拂上脸,一片温热的湿润。 回殿吧。 自进占长安以来,慕容冲一直不肯住寝殿。他不愿去重拾当年屈辱的回忆,揭开背上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 但是今夜,他缓缓踉跄着摸索去了。那座宫殿仿佛一位故人,在披满蛛网尘埃中垂首静立,等待着他的重新来访。 只是这次,身边少了个人。 他伸出指尖摩挲着紧闭的殿门,还记得那晚苻坚是如何醉酒发了怒,喝退宫人在他们背后关上了殿门。 他记得那一晚苻坚是如何将最后的温柔也给了他,在他身体上下起伏。 那些曾经破碎的回忆穿过爬满灰尘的窗牖,渐渐在脑海里拼凑起来,形成完整的模样,它的名字叫做思念。 身体某些腐朽已久的部位好像再次被唤醒一般有了感觉,慕容冲独倚在殿前的朱漆宫柱上,下腹渐渐温热。 他失声唤了出来,手指仿佛是往日苻坚的,轻盈熟稔地探进了衣襟,就像当年。 文玉。文玉。 伸进去,被打出来,伸进去,被打出来。尘封已久的回忆惹得慕容冲不禁发笑,那时的自己为何宛若一个烈女,坚决抵抗苻坚的进攻。 现在自己倒愿意躺平了在床上任他蹂躏,可蹂躏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一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滴在蒙尘的朱槛上,显出那原本如血的颜色。 一片黄叶飘进了怀,仿佛是上天有灵,特意来安抚他。 是你吗……? 慕容冲惊愕地抬头,泪眼婆娑间,他看到一棵树。 立于殿前的,一棵梧桐树,在晚秋的风里静静摇曳。 他攥紧手里金光灿烂的梧桐叶,泪水爬满了脸庞,原以为满城的梧桐早已被自己烧光,谁曾想,苻坚的寝殿外,竟也瞒着他偷偷种了一株。 凤栖梧桐。而自己的小名就叫凤皇。 颤抖的手扶上那棵梧桐树,树枝仿佛感到痒似的,对着风簌簌抖落一地枯叶。 你是爱我的,对吗? 慕容冲将耳朵贴上梧桐树粗壮的树干,耐心地听着它的回答。 满树的黄叶在风中凌乱,发出稀稀拉拉的声音,似乎在与他作答。 慕容冲闭上眼睛,这棵梧桐便像活了一般,垂下枝桠去吻他,它满树的黄叶拂过慕容冲白皙的肌肤,撩拨着他尘封经年的情欲。 在与晚风落叶的抵死缠绵中,慕容冲得到了一次释放,此生最后的释放。 他想,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太元十一年(386年),慕容冲贪图安逸,更乐于在长安,畏惧后燕主慕容垂的强盛,吓到不敢东归,便劝农筑室,作长久安居的打算。看到慕容冲如此不思进取,鲜卑人全都怨恨他。左将军韩延顺应众人心中的不满,率领鲜卑人攻打慕容冲,并将慕容冲斩杀,拥立慕容冲的将领段随为西燕王,改年号为昌平。 后来,慕容永占据长子称帝,西燕境内慕容儁后代全被慕容永屠杀,慕容泓、慕容冲的子嗣也被诛杀殆尽。 苻坚与慕容冲的陈年旧事,被永远尘封在晦涩冰冷的历史之中。 全文完。 ———— 江城子·阿房怀古 深蓝裂痕/作 当年紫阕满青桐。羡游龙,锁深宫。倥偬浮生,斜影照孤鸿。千里秦川皆陌土,惊归处,厌春风。 而今颓壁裂长空。落残红,悔寒翁。命薄缘悭,冥月断苍穹。万丈碧梧应如故,坚魄殒,凤魂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