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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天(五)

    风清日淡,游湖正是适宜的时候。南宫北翊与少彦两人租了一只船,没要舟子相随,却自己划去湖心,船停在亭亭初荷之下,人躺在漾漾绿波之上,真是万般的舒适。

    南宫北翊很自然地在少彦额上亲吻一下,少彦懂了他的坏心,笑着推了他一把,却没推动。南宫北翊一只手撑起身躯,一只手便抚上他的小腹。

    少彦有些害臊,却也有些期待,呼吸才急促起来,南宫北翊整个人蓦地往前一栽,连忙稳住身形,面色变得苍白,竟有些心虚气短,道:“怎么……忽然头疼得厉害……唔!”撑着身体的手再一软,重重压在少彦身上。

    这却不是与少彦玩耍,少彦吓了一跳,忙托起他的脑袋,道:“怎么了?南宫大哥?”南宫北翊牙关咬得死紧,面目惨白,已然晕倒过去。少彦急急翻身坐起,将他放平躺下,探过他鼻息脉搏还算强劲,总算松了口气,脱下外衣给他盖上,将船往回划去。

    南宫北翊再度张开眼睛,只听耳畔水声哗啦,只觉身体随波轻摇,悠悠如同蜷在摇篮中的婴儿。

    他连眨了几下眼睛,才瞧清自己是在船中,船头一个身着白色单衣的清秀少年正在cao桨,看起来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

    这是……

    南宫北翊迟疑地抬起身躯,茫然望着船头少年纤瘦背影,一股辛酸的感慨忽然冲上心口,也冲上喉头、眉眼,霎时心涩口讷,双眼模糊,无法置信地道:“少彦?”

    少年回过头,欣喜地展颜一笑,道:“南宫大哥,你醒了?”

    日色淡淡,他却给少年久违又真诚的笑容耀花了眼,不顾身处容易翻覆的船中,踉跄跪爬至船头,一把抱住那柔软的躯体,抱得再紧,也不曾消失,反而给他极其真实的血rou触感,还有远离了许久的熟悉味道。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少彦,真的是少彦,少彦,少彦……”

    少彦却不知所措了,只道:“南宫大哥,怎么了?你方才头痛晕去,是做噩梦了么?”一面放下船桨,温柔地回抱住他。

    南宫北翊将脸埋在他肩背衣服中,几要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听见他问,方才省起“往事”,抬头喃喃道:“噩梦?”

    少彦叹气拍他背心,道:“不然为何突然这样?我又不曾离开……”

    “不是噩梦……”南宫北翊记起的更多了,他浑身都不由颤抖起来,万针攒心的痛苦,毕竟不是活着的人能够体会的,他却是记得如此鲜明,仿佛那些银针仍在自己血rou间游走,将要刺破这颗几乎装不下交集的百感的心脏,将他再度带回那浓重的黑暗中——

    他大喘了口气,终究没回去黑暗里,却终于能与少彦面对面看着,细瞧少彦那比多年梦境要真实许多,细腻许多的鬓发容颜,然后,颤抖地伸手,抚摸。

    然而少彦与自己离别后,却悄悄成了亲。

    他伸出去的手一顿,一颗心陡然冷了八分。少彦注意到他动作僵硬,也瞧见他神色变化,皱起眉头去摸他额头,道:“还是不舒服吗?我们靠岸去找大夫瞧瞧。”

    南宫北翊捉住他的手,拿下来,对着掌心凝看。

    他“曾”杀了他的家人,要抢他走,他却……对自己伸出的手——沾满鲜血的手——摇头,退避,挥剑刎颈!

    “少彦……”

    “南宫大哥?”

    这唤他的声音是如此清澈动听,他毫不怀疑声音的主人对他的真心,然而他却更迷惑那一切发生的缘由了。

    “少彦,你……喜欢我吗?”

    被捉住的手掌微微挣扎了一下,没能抽回去。少彦害羞地道:“当然……喜欢啊,否则,怎会和你做那些……事……”

    “这次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南宫北翊分不清自己是“曾”问过这样的话,还是“现在”才想问清楚他。少彦没有直接回答,却道:“南宫大哥有什么打算?”

    南宫北翊终于不再看着他的掌心,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我想和你厮守终身。”

    少彦似是退缩了一下,道:“我……也想。”

    “所以你答应了?”

    少彦苦恼地蹙紧眉峰,低声道:“想,未必能……”

    “如何不能?我专为你修建了一座别院,种满梨树,只等你来——”

    少彦轻叹,道:“南宫大哥……”

    南宫北翊如同着了魔似的,执拗地盯着他,道:“我要你来,你若来,我……”他心中一空,仿佛踩下一道悬崖,却又疯狂地直扑下去,顾不得后果,咽下喉间拼命要往上窜来的更多尖锐的、酸痛的、深刻的情感,接着道,“我便不要其他任何东西,只与你——相守。”

    话从口中吐出,声音在空气里回荡,他的心却被一个奇怪的东西拼命钻透、锥破,终于一跃而出,声如震雷地在脑海中回响:谷云起!

    这个名字一出现,就密密地占据了他全部脑海,仿佛爆炸后的烟尘,再细小,也全都是他的信息。

    谷云起在哪里,为什么竟没与自己和少彦一路,他……果真并不在乎自己了,或许要去爱一个别的人吧?所以……

    眼前少彦的答案却似乎并不重要,他思绪早已混乱,不知自己是要抓住眼前唾手可得的少彦,还是竟抛下他,去追循一丝渺然无信的情感。

    少彦道:“不行。”

    不行。

    少彦“曾”这样清晰地回绝过他么?没有,他也不曾问过。鱼水相欢,相互爱恋,想在一起是多么自然的事。他怎么会想过少彦的答案其实是“不行”?

    南宫北翊心中已成空洞。他是真的爱着少彦,并不仅仅是“爱过”。纵然在“半辈子”以后才醒悟到自己也爱谷云起,对少彦的那份爱却并不会消失。他用了整整“一辈子”来领受教训,却还是自大得可怕,以为自己是可以在这两人中做出一个选择的。

    结果他自己并未入选。

    南宫北翊清醒了许多。

    他这才脱了迷离的狂气,真正看着了少彦的双眼。

    少彦温顺、体贴、听话、可爱……少彦并不是没有自我。那双眼睛透出的眼神,果然也是小珏的眼神,坚定、执着、认真,不逆初心时柔顺听话,触动逆鳞便绝不让步。

    这样的真相,倘若是“前半辈子”的他看出,大约是要勃然大怒的吧。此刻他却为之震动,道:“这次邀你成行,我以为……你也很是开心的。”

    少彦默然,片刻方道:“我确实开心。我却不该开心。”他转过头,望着渺远的湖岸,烟柳丝丝,芦苇重重,水鸭飞掠,他缓缓道:“南宫大哥成亲,我先也当作权宜之计,只为……传宗接代。”

    南宫北翊嘴唇蠕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然而夫人并不是件器物。她将南宫大哥当作丈夫,将我当作弟弟,尽心尽力想要为南宫大哥做好一切妻子该做的事。我先前敢那样想,简直禽兽不如。”

    南宫北翊喃喃道:“所以婚后你拜访过一次,便不再与我联系。”他却并没有因此对夫人有多亲近关怀,否则夫人也不会早逝。

    少彦道:“你书传夫人死讯,却又同时邀我出行。南宫大哥,我喜欢你,能与你再见,再次出游,怎么不开心?然而这却是为夫人去世开心一般,我其实愧疚至极。”他顿了一会儿,道,“但我还是想见你,想和你……再乱来这一回。余者不敢奢望。”

    少彦与他同行这一路,比之年少时更要温柔体贴许多,他以为只是年岁增长,性情自然变化,却不知乃是要与他告别。

    他又有些觉得讽刺,道:“你会成亲么?”

    少彦道:“家兄早有张罗,我一直……不敢下此决心。”

    然而此后却敢下了。南宫北翊简直想笑自己,道:“你瞧见我夫人的下场……”

    “我不会。”

    少彦双目明亮地看着他,缓缓摇头,语气坚定地说:“我不会再与你相见。就如你成亲后一般,我成亲了,你也不要找我。我不会让她只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我会好好对她,永远和她在一起。”

    这若是“从前”的自己,现下该当暴怒至强逼少彦改变主意,甚至……如对谷云起一样,硬将他掳回家中,囚禁起来,成为自己的禁脔吧?

    南宫北翊怔怔地看着他,竟是完全没有愤怒的力气。少彦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该愧疚的本应是他,他从前厚颜无耻,从没觉得自己有何过错。现下有自己错了的念头,却仍不如少彦看得那么重。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与少彦相守的了。

    他总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再去毁坏少彦平静安宁的家。

    少彦在等南宫北翊的回应。

    他有句话一直压在心底没有说:倘若大哥不愿接受,这便杀了我吧!

    南宫北翊很爱他,“杀了他”并不仅仅只是对他“背叛”的发泄,其实是对活着的南宫来说更难接受的残酷的惩罚。

    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让南宫北翊在失去自己的情感后,还要承受亲手杀死自己的痛苦。

    南宫北翊恍惚了许久,终于又醒了过来,苦涩地道:“果然,还是你先离开了我。”

    少彦以为是说两人之间,略带歉意地道:“南宫大哥何必太为我挂怀?世间风流人物众多,其间定然有更适宜与你厮守的人。”

    南宫北翊道:“我有。”

    他想到谷云起,不知所踪,甚至不知有无与他结识,心头一阵郁塞,道:“我总以为不能负你,却……”

    谷云起也未必要与他厮守。

    他没再说,眼前的少彦不该承受他“后半生”所犯的错。少彦倒略有些意外,道:“南宫大哥……”

    南宫北翊忽道:“我们……是否见过一个名叫谷云起的人?”

    少彦不禁一歪头,脱口道:“怎么没见过?我还上前与他搭话,本来约定了次日同行,结果第二日他已不告而别,杳无踪影了!”

    “不告而别?”

    南宫北翊不由警醒,这与“曾”发生的事全不一样,“那个”谷云起是有了什么变化,比如……同自己一般,记起了“往事”?

    少彦面颊一红,道:“你不是还说,听见我们那样……他便是想告别也不好意思么?”

    南宫北翊立即记起来,那夜他在与少彦翻云覆雨,抵死缠绵。

    谷云起……听见了么?

    南宫北翊顿时有些痛恨“这个”自己,尽管他原来也是一样的做法。在同谷云起结交的最初,其实是少彦与谷云起走得更近,他确实不怎么上心。他对谷云起……一直都不够用心。

    少彦有些奇怪,道:“你全不记得了么?怎么又会问起?”

    南宫北翊没有答话,他到底不是只沉溺于情感得失中的人,立即便猜出那夤夜出走的谷云起将要做什么。那将是一件极为艰难,宛如要江河倒转一般几乎不可能的事。但谷云起若是记起了“往事”,便绝不会放弃努力,哪怕……粉身碎骨。

    他霍然一惊,猛地站起。小船一阵颠簸,晃得他一阵头晕,他确实也晕眩得几乎要倒下。他才想起:谷云起若是径回天门,那便真的要为天门殉死了!

    他尽管觉得谷云起绝非束手待擒之人,却“刚”才经历过一个一心求死的谷云起,实在不能太过放心。他往四周望了望,又有一种绝望和无力之感:就算谷云起真的回了天门,他却也决不能追去天门。那不过是共赴死路,既然还活着……或者说“活了过来”,他便不会只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谷云起仍只能迎来“死在一起”的结局。

    其实他并没能和谷云起死在“一起”,所以他更不要看着谷云起死。

    活着,才能说到在不在一起。

    南宫北翊稍微定下心神,回看少彦,却见少彦诧异地望着他,完全不知他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年轻时的爱,到老了,又回来看,仍未变质,只是,要束之高阁。

    他的心总算脱开了那层束缚,没有从前狂怒可怕的情绪反应,离得这么近,却能如此平和安宁地看着少彦远离,连他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却又格外释然。

    这释然让他轻松起来,弯下腰,轻轻抚了一下少彦发顶,如同年少时温柔的嬉闹,也有同样温和的神色:“对不起。”

    少彦难明其里,莫名地道:“南宫大哥?”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们便就此分别吧。”南宫北翊面上有着温和的笑容,却也有现在的少彦并不完全明白的哀伤叹惋。他收回手,道:“你好好回去……做你的少彦吧。”

    少彦本就不是南宫北翊的少彦,但听见他的离别之语,还是不由忧心,道:“你去哪里?”

    南宫没有再低头看他,道:“我去——还一段债。倘若能够还上,再说。”

    “南宫大哥!”

    少彦惊呼声中,他已提气纵身,踏过茫茫烟波,直没入岸柳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