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
陈思言下了车,没有回头。 这是她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程湘,中间隔了近四年的时光,那些被刻意压制、埋在心里的悸动,在程湘叫出她以前的名字,她循声看过去的那一刻,又开始张牙舞爪地跑出来叫嚣。 一路上坐在程湘身边,她自认表现良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紧张又酸涩,有几次偷偷吐气缓解心里如过电般的酸痛感。 她一直都知道程湘其实是个不擅长维持长距离关系的人,多情又薄情。她可以对所有人都很好,但仅限于当下。一旦分开,隔了距离,她很少主动在社交软件上花费时间跟人保持联系。所以当年自己主动放弃后,两个人分隔两地,便彻底断了联系。 荣城与宁城,400公里的距离,动车三个小时,陈思言却从没指望两人能再遇见。 陈思言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如此反复三次,将这些烦乱的思绪收拢,然后抬步走向她这次的目的地。 刚进村,就看到了来接她的李烁——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李烁还在上初三,个子长高了些,斯斯文文,脸上还带着稚气。看到陈思言走过来,他快步迎过去,开头几步还有些同手同脚。 “姐!” 陈思言轻轻咬了咬下唇:“小烁。” 李烁在陈思言面前站定,面上带着喜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陈思言了:“姐,好久不见你,真想你!” “别这么rou麻行吗?”陈思言心情有些复杂,她对李烁说不上喜欢,甚至应该有些怨恨,但她最该恨的还是现在在家里等她的那个人。 “嘿,这不是好久没见你了嘛。”李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嗯……明年你就中考了吧。”陈思言向来招架不住李烁的热情,自己另挑了话头。 “嗯。” “好好学习,争取一下考个好点的高中。” “老师说我考上二中没问题呢。”李烁说话时面上带着讨好,眼中闪着骄傲,一副求夸的样子。 “别骄傲,好好学习。” “我会的,你放心吧,姐。” 也许是故意的,李烁一直拖着陈思言在村口说这说那,始终不说让人回家。陈思言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催。但话总有说完的时候,一时有些尴尬。 陈思言先抬了脚,拍了拍李烁的胳膊:“走吧。” 李烁一下子眼睛有些红,拉住了陈思言的手腕:“姐……” “行了,我不想废话,你都这么大了,有些事你也清楚,总要结束,是吧。”陈思言耐着性子多说了两句。 “我知道了。”李烁垂下头,手上还是抓着不放。 陈思言只得拍拍他的手:“走吧。” 于是两人往陈家走去。 走进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胡同,陈思言有些感慨,最后一次来了。这两年搞农村建设,原来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也许是最近常下雨的原因,路上还留着车辙印,只是泥浆成了土块,堆在路上。 等走进屋,陈胜利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手里拿着那块诺基亚不停地按着;王萍在屋门口择着菜,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陈续文则拉着小板凳坐在茶几旁边哼哼唧唧地啃苹果皮。 王萍看到两个人进门,手上一停,抬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随着她的动作,眼纹朝着鬓角飞去。她只说一句“回来了”,然后继续不言不语地择菜。 陈思言决定速战速决,于是直接走到陈胜利面前,把包里的装现金的信封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两万块。不放心的话你点一下。” 陈胜利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然后叼着烟拿过信封,慢慢点着。 听见屋里的动静,许是也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王萍走过来,还是陪着刚刚那个笑:“怎这么急,吃完饭再说呗。” “是啊,姐,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吧。坐了一天车,你肯定累了,先歇会儿吧。”李烁也忙在旁边劝道。 “废什么话,择你的菜去!老子还饿肚子呢!小烁你也闭嘴。”陈胜利瞪了王萍一眼,嘴巴里叼着的烟,随着他的动作抖动,长长的一截烟灰顺势落下,掉在地上。 王萍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双手抓了抓围裙,又坐回门口继续择菜。 陈思言最是厌烦他这幅样子,用力攥了攥拳头,继续说:“我还是学生,没多少钱,这是我这几年自己攒的,再多,就没有了。剩下的八万等我毕业工作后会慢慢还,到时候通过银行汇款,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你跑了怎么办?我找谁去!”陈胜利急眼了。 “我要是跑,这两万你也拿不到。我到底会不会跑,你自己心里清楚,急什么眼。”陈思言冷眼看着陈胜利道。 “哼,那我不放心,你得……写个保证书。”陈胜利点完后把信封揣怀里,眯了眯眼。 “爸!你说什么呢?你别太过分!”李烁也急了。 “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 “爸……” “行了。别废话。”陈思言适时打断,冷声道,“你别给脸不要。我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既然答应了给,就一定会给。你要是逼我太狠了,我就报警说你敲诈勒索,你觉得警察是信我还是信你?” “妈的……”陈胜利狠狠瞪了陈思言一眼,没再说话。 “另外,你得先把这两万的收据签了。” “啧,屁事儿真多。拿来吧,签就签。”陈胜利不耐烦地把烟头摁死在烟灰缸里,然后用手指点点桌子。 陈思言这才把收据拿出来,等陈胜利签完收据,揣着钱进了屋,这事儿就算了了。 陈思言也不欲多待,收拾好东西,然后把带来的包裹交给王萍:“这里面有给你和小烁买的衣服,没花多少钱。以后我不回来,你们照顾好自己。” “姐……”李烁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也带了哭腔。 王萍接过包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嘴唇哆嗦着:“唉,你这是作甚,不值当。” 陈思言不想跟他们多话,扭头看向外面:“我去我奶奶那里待会儿。” 王萍又挽留她:“要不晚点吃完饭去吧。” “不了,我在外面住,晚了就不好走了。” “那行,让小烁陪你过去吧。” “嗯,我走了。” 陈思言就要踏出门的时候,一直没什么动静,在旁边啃苹果皮的陈续文突然叫了起来。 “淑云!淑云你来啦!你吃果果!吃了果果,咱俩去村头看唱戏去!” 陈思言神色一僵,王萍叹了口气:“爷爷又犯病了,你们走吧,我看着他。” “要不我自己过去吧,小烁留下。” “没事儿,我应付得来,再说,屋里那个也在。”王萍摆了摆手,走到小茶几前面,陪着陈续文说话。 陈思言没再推辞,跟着李烁走出去。 “奶奶走了一年后,爷爷就得了这病,总不让人消停,老喊奶奶的名字。”出了门,李烁主动说道。 “嗯。”陈思言对陈续文没多少感情,现在弄成这样,也丝毫不同情,只在心里感慨也许这就是因果报应。 两人一路无话,等走到陈淑云那个小院门口,陈思言定眼一看,锁上都落了灰,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陈思言拿出钥匙开门,顿了顿,没回头:“小烁,你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一会儿我自己走就行。” “姐……” “回去吧。以后,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 “姐……”李烁又叫了一声。 陈思言打开门,依旧没回头:“回去吧,你就别进来了。这小院的锁我今天也会换掉,既然是留给我的,你们就别再来了,包括你爷爷。” “姐,你何必……”李烁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那,我先走了。姐你以后也照顾好自己。你晚上回去后给我发条消息吧。” “嗯,走吧。” 听着李烁远去的脚步声,陈思言始终没回头,直到听不见了,她才走进小院,这个她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其实院子不大,走几步就到里屋。陈思言站在院子中间,左边是原来陈淑云种菜的地方,恍惚间,陈思言还能看到陈淑云蹲在菜地里捯饬她养的菜,地面上长着韭菜,上面的架子上挂着丝瓜。下面绿油油的,上面也绿油油的,带着黄色的小花。炒菜的时候过来拔几棵小葱,用井水洗洗,水灵灵的。那片地上种过小葱、生菜、韭菜、丝瓜、黄瓜、毛豆…… 右边是烧火做饭的小棚,小棚外两步是那口井,井台上那个压水井早已坏掉。陈思言记得以前那井台上总是铺满了青苔,旁边的地上也有,下雨天从旁边走,总是冷不丁滑一下。 不管天多热,水井里出来的水总是冰凉的,陈淑云总是掐算着陈思言放学的点,提前用小桶接了井水冰着西瓜。 陈思言喜欢跑着回家,夏天跑回来整个人都汗津津的。等不及放下书包,就先跑到井边,使劲压两下井,然后伸着胳膊蹲在出水口等水流下来。两只胳膊热腾腾的,冰凉的井水流过,鸡皮疙瘩都激起来,手也冰冰的,捧着水浇在脖子上,再拍拍通红的脸,别提多爽了。但这不能让陈淑云发现,只要发现了就得唠叨。最后拿着板凳,捧着西瓜,跟陈淑云讲今天学了什么。陈淑云就拿着蒲扇在旁边摇,笑着听她说话。 程湘也来过,那是高一升高二的暑假,陈思言带了程湘回家。那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陈淑云给了钱,让两个人去买零嘴。 程湘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已经错过夏天赶集的最佳时期,但人还是很多。两个人拉着手在人群中穿行,找到一个卖冰水的摊位,一人一杯加满了料的冰水,又买了炸串才回家。 回去陈淑云又说她们俩净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那时陈思言只在旁边笑,程湘对陈淑云说了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那天玩得晚了些,程湘家又隔得远,就给家里回了电话,在这儿住下。 两个人跑了一天,身上黏得要命,就用凉水擦了身子。陈思言拿了自己的衣服给程湘,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陈淑云端来冰好的西瓜,拿着蒲扇坐在旁边同她们说话,给她们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那天陈思言第一次产生性冲动,只不过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只是心里有股燥热发不出来。在帮程湘擦背的时候,看着她光洁白皙的后背,陈思言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要烧起来,心跳如鼓。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人躺在凉席上,胳膊挨着胳膊。听着程湘的呼吸声,陈思言虽然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仿佛漏了一块,怎么也填不上,空得要命。 程湘向来体热,她却还是轻轻地向程湘那边挪了挪,腿也贴在一起,可是还不够。她索性侧过身,看着程湘的睡颜。 蝉鸣顺着晚风吹进来,月光顺着小窗洒进来,令程湘的轮廓更加清晰,挺翘的鼻子,浓密的睫毛,紧闭着的双唇。长发散在胸前,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月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衬得她宁静又圣洁。 陈思言像是魔怔了一般,轻轻贴了上去,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了程湘的右耳垂。 她定定地看了眼程湘,还在睡着,并没有察觉。她像是做贼一样心虚地吐了口气。但又觉得不满足,终于支起身子鼓足了勇气,在程湘的唇上印下一吻。 做完这一切以后,陈思言迅速退回去躺下,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下更加睡不着了。陈思言觉得自己就是个偷香的贼,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像是要挣脱束缚飞出来,她甚至觉得自己下一秒要窒息而亡。左胸腔传来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如雷鸣,甚至盖过了窗外的蝉鸣,她心虚地看了一眼程湘,像是怕自己的心跳声吵醒沉睡的美人。 那晚的偷吻是那么刺激,以至于她现在还记得所有细节,以至于她即使是现在想起来,依旧会脸红。 陈思言强迫自己停下回忆,然后走进里屋,门推开的刹那,回忆却又裹着灰尘扑面而来。 陈淑云从没叫过她那个名字,一直是“乖丫儿”“乖丫儿”的叫她。 “乖丫儿下学了,累不累啊。” “乖丫儿过来帮我引线,年纪大了,眼也不中用了。” “乖丫儿来,我今天赶集给你买的烤地瓜,香着呢。” “乖丫儿一定好好读书,他们不让你上学,奶奶自己供你。” “乖丫儿,湘湘怎么不来玩了,奶奶可稀罕那姑娘哟。” “丫儿,奶奶知道,我这幅身子不中用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院儿啊……咳咳……我找你刘家婶子帮忙请了个律师,做了个公证,把这院儿啊留给你。” “乖丫儿……可不得哭,奶奶这辈子能养个你,这是上天的恩赐。” “乖丫儿……好好读书,考出去,以后……别回来了” “乖丫儿……” “乖丫儿……” “乖丫儿……” “奶奶,我回来了。”陈思言站在床前,仿佛还能看到陈淑云走的那天,死死撑着最后一口气等自己回来的模样。 “只是,我很快就又要走了,以后就真的不回来了。我今天又碰见了湘湘,就是你特稀罕的那姑娘,我也稀罕。” “奶奶,我很想你。” “我改了名字,用的你给我取的那个,又脱了户口。明年我就要毕业了,在荣城也找到了工作,上司是个很温柔的jiejie。以前我在咖啡店打工的时候认识的,没想到正好也在我面试的那家公司,对我很照顾。” “奶奶,我觉得有件事儿必须得告诉你。我一直喜欢程湘,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而是想亲她想抱她的那种喜欢。但我知道,她肯定是不喜欢我的。” “以前我常常想,如果她也喜欢我就好了,那我就会带她回家来见你。我知道你也喜欢她,所以就算觉得我们奇怪,也不会骂我打我。嘿,谁让你最疼我呢。” “奶奶,我真的……好想你啊。” 陈思言蹲在地上,手环着膝盖,看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打湿了地上厚厚的灰尘。 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双腿因为长时间蹲着几乎失去知觉,陈思言扶着床站起来,跺了跺脚。 “奶奶,我要走了。我会好好读书,努力工作,把日子好好过下去,你放心。” 陈思言走出门,抬头看了看天,整个天空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像是着了火一般,整个小院也笼罩在金色的光中,宁静又祥和。 今天是结束,也是开始。从现在开始,她要把那些坏的过去抛在脑后,带着好的记忆大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