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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_藏身

    和边走边打探的明易一行人不同,沈异生目标明确,加之有意赶路,速度飞快,三日後便至璩州。

    毋需他打探徐家庄在何处,自他一入地界处,就感受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妖气,鸟兽花草,刀枪物器,不论何者,通常开得灵识後,便会隐藏自身气息不教人发现,会如此张狂的暴露踪迹,或为挑衅,或为……那妖正同谁争斗。

    沈异生伸出两指,指腹点了点眼皮,再睁开眼时,前方景象便与常人所见不同──天地间混浊之气、妖气、鬼气,尽收入他眼底,无所遁形。

    并非所有道人都能如他一般看得如此分明,因人而异,多数人只能窥见些许模糊轮廓,这便是天赋所生了。初时,青羽真人意欲收他为徒,便是看中了他的资质,即便知晓他道途坎坷,终其一生不得顺遂,却也想尽力一试,望能得一线生机。迟迟未给沈异生另取名号,便是因着他尘缘未断,牵绊既深,不入道门。

    念及此,沈异生却是释然,反正自己也没几年好活,走一步是一步罢了。

    循着妖气一路到了外郊,最终停在一山坡前,此处少有人迹,草木生的高大密集,郁郁葱葱,可见到若有似无的妖气盘桓在枝桠上,隐没至山林深处。马匹在密林中不好活动,沈异生翻身下马,把缰绳绑在树干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符贴上去。

    进了林中,从外头看不出来,越往深处走,却越是给人一种无端的诡异感。沈异生并未因此停下脚步,他思索片刻後,便明白出了什麽问题──太安静了,往日里应有的虫鸣鸟叫,飞禽走兽,如今都像是消失一般,偌大的林子好似只余他一生灵,就连树木都带着些不真实感。

    他不慌不忙,拿出一张符籙平放於左手掌心上,又咬破右手食指,垂在身侧,鲜血冒了出来,汇聚到指尖,在快滴落到泥地时,沈异生脚踏明台罡,口中诵咒,「万物有灵,阴阳非形,障目闭耳,天道藏身──」

    一串血珠洒落,砸在坚实的地面上,与此同时,沈异生手中符籙冒着金光,轻叱一声:「破!」

    随着话音落下,景象并未有太大改变,四周却陡然热闹了起来,好似从静止变为动态,闭塞的感官恰恰开通,凉意袭上肌肤,树叶沙沙作响,落下几片枯黄的叶片。

    他猛地抬头看去,就听到远处传来惨叫声。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尖利,不似人类,沈异生神色一凛,快步赶了过去,竟是一只浑身焦黑、被打回原型的虎妖。

    困住他的迷阵品阶甚高,非是粗糙的低阶阵法,他没想到竟然是此妖以身炼阵,如此一来,即便修为有所不逮,也能驭使超出其四、五倍的高等大阵,只是一旦阵法被强行攻破,所受反噬便是数十、百倍还回来。沈异生垂下眼帘,伸手探了他灵脉,果然已经当场毙命。

    再往里走,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人,五指成爪朝他双眼直直抓去!

    沈异生侧身避过,只一瞬间,他便看得清楚,这是只蛇妖,虽为人形,额角青筋暴起,瞳孔缩成细缝,森森白齿露在唇外,面目扭曲。他气势虽强,攻击沈异生时却像失了神智,好似回到化形之前,招招欲至他於死地,却又全然不顾及自身,只要不被他出其不意吓到,浑身皆是破绽,不过两下就被沈异生以剑鞘击晕。

    那妖物後脑勺遭受重击,已然呈现半昏迷状态,四肢却还不停扑腾,被沈异生反手卸了关节。这下终於安静下来,他弯腰探查对方灵台,并无任何异状,想起当时赦恶的情景──他虽然是被镜妖以碎片cao纵,道人合力将他捉住并封印於山中时,也曾仔细检查过赦恶体内,却没能发现到这块碎片,直到三年後赦恶醒来才真相大白。

    或许也就代表着,镜妖有单方面联接与中断的能力,最後东蒙道人也是剖了赦恶妖丹才找出碎片。沈异生思忖片刻,起身拂了拂衣袖,继续朝深处走。他没挖蛇妖的妖丹,确实是存有一丝顾念,对方毕竟也是受害者,没必要赶尽杀绝,除此之外,沈异生不认为镜妖芎影会将有限的本体安插到一小妖身上,太浪费又太危险,应当是用了别的蛊惑手段。

    半个小时後,沈异生终於出了密林,所在之处是一小坡,能看到远方绵延不绝的山脉。这期间撞上了十数只大小妖物,多为兽类所化,均被沈异生几下打发掉,璩州地处偏僻,山水围绕,但土地贫瘠,灵气并不充沛,却聚集如此多开得灵识的妖物,足以见其古怪,明易等人恐怕是入了镜妖的圈套。

    妖气於此处分散开来,不巧的是,开眼通神也在此刻到了时限,下次再开还须等到半日後。沈异生眨眨眼睛,视野又回到凡人状态,他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先到附近巡视一圈,确定没有什麽特殊後,再往右边去。那里杂草丛生,草长过膝,沈异生走了数十来步,眼尖的发现左前方似乎有一点不对劲。他拨开草叶,果然看到泥地上有一条拖曳的痕迹,仔细看去,还能看到碎石上沾着一点褐色污迹。

    顺着拖曳的方向提气直奔,被拖走的人似乎昏迷不醒,几乎没有扭动的凌乱线条,一直延伸了估计有数百米,痕迹就中断了。

    沈异生在附近树上找到一具屍骸,不知道什麽野兽将它挂在枝桠上,啃食的面目全非,肠子垂在外头,蚊蝇飞舞,经连日曝晒散发出一股恶臭。不论是何种妖物,一旦身死,必会化为原型,沈异生看着屍骸修长的四肢,心中一紧,不顾腐烂的臭气,剑尖挑下挂着的手腕,仔细看去,发现上头生有毛发……原来是只猴子。

    紧悬着的心脏登时落下来,应当就是这猴妖拖着玉阳观弟子走,却在此处被意外击杀,也许是被那位弟子反打,也许是有他人救援。沈异生几步跃至另一棵树顶上,向外看去,西北方向为一纵裂山谷,东边则是斜斜向上的缓坡。若选择往上,爬坡耗费体力,况且依照情势,这位弟子身上必定带伤,就更难走得远,加之一旦被围攻,便难以逃脱。为确保他的猜想正确,沈异生轻声喊了几句「可有同门师兄弟姊妹在此?」,见无人应答,便毫不犹豫往山谷行去。

    此去有七八里,他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循声看去,是一片乱石堆,在整片景象中显得有些突兀,脚尖使劲便将上面小块的碎石拨开,上头铺垫着的杂草也窸窣往下落,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沈异生朝洞内喊道:「有人吗?」

    里头传来一声踩踏声,接着便无声息了,里面的人显然在犹豫要不要出来。

    沈异生於是又道:「我是玉阳观弟子沈异生,里头可是哪位师兄弟?」

    听他这样说,一人从里头钻了出来,看清他後,泣道:「沈师兄!」原来是章师伯的弟子李青,「明安师兄在里面,我们受到大批妖物攻击被迫走散,我於途中意外救了被猴妖拖走的明安师兄,躲到此处。」

    沈异生侧身进去,这洞开口狭小,像是裂隙,几步後却豁然开朗,出现一个足足能坐下五人的空间。明安就躺在里头,紧闭双眼昏迷着,衣衫多有破损,他蹲下身检查了下伤势,後背和手脚的擦伤处李青已经先行处理过,胸口处则是一大块瘀青,形状可怖,「明安师兄的肋骨好像断了……我背着他的时候,他还清醒着,说胸口处极疼。」

    闻言,沈异生轻压了压明安的胸口,一根根肋骨摸下去,果然在右边第八和第九根处按到一丝滑动,「这可麻烦了……他现下不能任意移动,得立刻找个安全的地方静养。」沈异生抬起头,「你们来璩州後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其他人呢?都在何处?」

    「我们是在这附近遭到妖物围攻,虽然走散了,应该都在这片山头。」

    李青咽了口口水,为了照顾明安,又怕撞上妖物,他躲在山洞中不敢随意出来,已经几日只以果物充饥,嘴唇乾裂,沈异生见状,连忙解下水囊递给他,李青道谢後接过,喝了几口水解了渴,又进洞中给明安嘴唇上沾湿。三人坐於洞中,李青娓娓道来,因情势紧急,他只挑着重点部分讲。原来他们五日前来到璩州,打听到城东的徐家庄近来发生了古怪的事情,庄主先是寻访名医,药石罔然後,又四处求神问卜,却无人可解。玉阳观弟子们一合计,都认为其中有问题,便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这古怪的事情,便是庄主徐韫从某一天开始,忽然做起噩梦,他原先只当是白日劳累,并不在意,可自那晚後,只要他一闭眼睡去,就必定会做噩梦,内容一模一样,只是益发惊悚,徐韫时常於夜半惊醒,不得不请来大夫开些安神的方子,可安然入睡之後,噩梦却照旧来临。除此之外,不只是他,连他的夫人也开始发起噩梦,在妻子提议之下,请来附近寺庙和尚诵经,却并未好转,大师们也说庄内并无怨气。

    「……及至我们拜访徐庄主时,庄内除了他和徐夫人外,又有三名家丁也做起噩梦,」李青道:「并且每个人梦中情景都不相同,一一问过後,虽然那几人言词含糊,没有具体述说梦境内容,但明镜师姐认为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他们心中最为惧怕之事。」

    沈异生了然道:「既不愿细说,又惊恐至此,这徐家庄不简单……至少徐韫和他夫人曾经做过亏心事,是以心中有鬼。」

    李青点头道:「师姐也是这般说的。」

    「你们在庄中可有发现?」

    「一开始,我们在庄外寻找是否有阵法影响,又或是能cao纵人心的妖术,却一无所获。」李青回忆道:「後来是明心师姐在梁木上找到一些奇怪的刻痕,痕迹全都在朝上的那面,不跳上横梁根本瞧不见,我们搜索了一番,在各个房间里几乎都有找到,且都是在四个方位的角落。问了徐庄主,他也说不晓得这些是谁划上去的,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些划痕的存在。师姐便用小刀将所有刻痕刮去,那日晚上,徐庄主果然没在做噩梦了。」

    这处山谷离徐家庄有一段距离,玉阳观道人们会往此处躲避,说不定便是被妖物有意驱赶,果然便听得李青道:「那徐庄主欢喜至极,欲留下我们招待,师兄说要再探访过附近林子,婉拒了他。之後就在远处山林察觉到妖气踪迹,一路追踪过去,却忽然冒出一大群妖物,发狂般的攻击我们,大家抵挡一阵後,明镜师姐却受伤了!」

    李青语调发颤,似是回想起恐怖的事情,「我站在後面恰巧看到,是一个站在明镜师姐身後的弟子,他不知道怎麽回事……师姐在和数名妖物缠斗,他陡然朝师姐背心刺去。虽然师姐及时避开要害,却还是中了一剑,那人一看我们围上去,和明易师兄、明旭师姐交手片刻後,就转身逃了。」

    「有看清楚是谁吗?」

    「有,」李青点头,面上却是十分困惑,「然而我们并无一人认识他,也不知晓他是何时混入,又是从何处取得的道袍。」

    这次出山探查,统共有将近二十来位子弟,为了寻找线索,必须分散开来,想要混入其中,或许不难,沈异生只怕已经有某位弟子遭了毒手。

    而明镜受了伤,那处很快便会成为突破口。李青道:「天色渐晚,不论我们击退了几只,都好像杀不完一般,只好边走边退,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被冲散了,我躲在这处石洞中,过了许久,听到外头安静下来後,出来想看看状况,恰巧遇到被猴妖拖着走的明安师兄。」

    那其实也是一场恶战,李青早已精疲力尽,若非先行偷袭,猴妖右腿中了一剑,行动迟缓下来,否则李青身上少不得、还得缺几块rou。

    沈异生略一思索,道:「此处没有强烈妖气,应当还是安全的,之後却难说……劳烦李师弟照看着明安,若是他稍微清醒过来,看看能不能撑着到山下。」

    说罢,他解下行囊,留了一壶饮水和乾粮,还有数张符籙,可以制住小妖,「我去找其他人,你们互相照应,万事小心。」

    李青有些依依不舍,还是乖巧的点头道:「是。」

    沈异生刚走出去不久,过了一会,却听得洞口传来窸窣声,李青吓了一跳,抓紧手中法剑,「是我。」竟是沈异生复又回来,李青来不及高兴,沈异生便放下手中草药,「这些能止血,这个是退烧解热,这个有清毒效用,明安和你若是病了,可以放嘴里嚼。不够的话,可以依样到山坡处采……但还是到镇子里给大夫看要紧。」

    「好,谢谢师兄。」李青尽力记住,就看到沈异生侧身出了山洞。

    这回是真走了,沈异生把裂隙用碎石杂草堆好,便看向山谷深处。

    夕阳西下,蕴出橘黄色的光晕,染红了西边的云彩,从参天大树的叶隙中透过。疾行之中,风声猎猎,衣袍随之翻舞,青衫玉带,不过片刻,便染上一层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