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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母亲。

    我只觉冯雨师这名字甚为陌生,在记忆中寻觅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灵素谷谷主,柳唱的父亲,先前盛情邀请过我前往谷中做客的。若不是他当日封谷,我早已在柳唱身边了。……她现在说要将我带去’交给’他,却又是什么意思?”

    石头那边沉闷了足足一刻,只听江风吟突然开口道:“母亲,东海还有几位知名医士未曾拜访,不知……”

    薛夫人哼然一笑,打断道:“你不肯,是不是?且不说治不治得,便是会诊、探脉、换药,又是好一番工夫。你等得起,你meimei的病等得起么?她体内血脉已被煞气彻底侵蚀,脸上无半分活人颜色,恐人发现,自己偷偷抹了许多胭脂做掩饰。你可都知道么?何况七心门首座长老翁无疾早有定论,若他的金针也断不了这血煞,除了冯谷主出手,世上再无人救得她性命。你一心为你自己打算,可曾将你meimei半点放在心上?”

    只听一阵骨节喀喀握响,显然江风吟正极力压抑痛苦,许久才嘶声道:“我爱惜雨晴,胜过自己千万倍。今天他要的若是我的命,死一百次我也情愿。可是……阿云与这件事没有半点干连,我不能这样对他。”

    薛夫人衣裾轻动,似举步向他而来,声音也更柔和了些:“甚么要不要命的,说得这般骇人。我只让你想法子医治你meimei,怎么看你这模样,倒像要你去杀人放火一般?江随云如今与你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你将其中利害向他一一阐明,难道他还会见死不救不成?他若真是那般无情之人,也枉费你对他一番心意了。何况灵素谷冯谷主妙手仁心,天下皆知。不过是看江随云体质殊异,想请他多在谷中盘桓几日,取些头发、指甲,最多不过放点儿血,做些使用罢了。好端端一个人带进去,自然也会全须全尾还给你,总不会将他吃了。”

    我与这位薛夫人从未谋面,只听她声音,应是十分慈爱可亲。但不知为何,她说话的语调语气,听来总有种不协调之感。便如我从前做木工活,有些不合卯榫之处,心急赶工时几锤子下去,也能勉强交差。但成品瞧在眼里,总让人有几分说不出的难受。

    江风吟却似不为所动,仍犹疑了半晌,才试探道:“若是无惊无险,冯谷主只须亲自与他讲明,阿云他自然不会不答允。又何必以医治雨晴为……要挟,反显得落了下乘。”

    薛夫人淡淡叹息一声,道:“人哪,纵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越不过天命去。冯雨师一身绝世医术,却救不了自己的性命。他早年仿效神农尝百草,以致血毒攻心,如今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他多费心医治一人,便是把自己又往死路上推了一步。灵素谷闭门谢客,正是为此。我们与他向来无甚交情,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如今雨晴亟需他出手医治,他又有求于江随云,二者并行不悖,彼此全了心愿,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她这几句话说出来,义正言辞,喉音轻柔,又似长姊温婉劝慰,又带着些天然的颐指气使之意,连我隔着那石头听来,也几乎快被她说服。

    但听喀沙有声,似是一张柔软之物被人卷成一束,握在手中递出。我不见他二人动作,却也隐约感到对面正在僵持之中。

    只听江风吟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既如此,我诚心诚意去求他一同前往,也就是了。他无论去哪儿,我寸步不离地在旁陪着,绝不让人多碰他一指头。这……这甚么‘言灵血契书’,恕我不能认同。”

    我头一次听到这物事的名字,想来是法器之属。只听薛夫人款款道:“是了,你怕伤了你的宝贝小情儿,心中总是放心不下。须知江随云身藏的灵力玄妙之极,他只消有一星半点不情愿,任你魔煞也好,天尊也罢,谁也休想触碰他半点儿。这‘言灵血契书’上有他鲜血印鉴,只要你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亲口说出愿将自己交给冯雨师任意处置,契约即成,便再无后顾之忧。他生就这般逆天之体,你替他担心什么?”

    石中传来羊皮纸变形扭曲之声,似是江风吟已接过那“言灵血契书”,却一语不发,只是死命攥在手中。

    只听他哑哑道:“……他想要的……是阿云体内的九天玄阴之力。他不像……别人,要阿云一次次……献出鼎气。他是要一刀到底,连根拔了去。”

    薛夫人淡淡“哦”了一声,微讶道:“你竟知道九天玄阴之力。是谁告诉你的?”

    江风吟忿忿道:“是阿云自己跟我说的。旁人为谋夺他一点好处,使了无数下作手段,罔顾他的身体,践踏他一片真心。我……”

    薛夫人呵然一笑,打断道:“当年头一个这样对他的,不正是你吗?”

    我只觉脊背一阵冰寒,几乎就想掩耳逃出门去。江风吟亦如遭雷击一般,连开口都已混乱:“不、不是,我……我没有,我不是贪图他……我……我那时……”

    薛夫人笑音更轻,如带讥嘲:“江随云对人如此不设防,却有着一身能助人修为飞升的灵力,譬如三岁小儿手握重宝过闹市。他这一辈子,想要别人对他一无所求,想要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那是千难万难。你不惦记,难道别人也不惦记么?如今冯雨师愿意出手替他剔除九天玄阴之力,对你二人而言,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缘。惟有如此,才能永远绝了他人觊觎之心。”

    说到此处,她又似惋惜、似怅然般叹了口气,柔声道:“从小到大,我从不约束你们半分。无论你们喜爱谁家的孩子,家世品性如何,只要对方点头,我无不答允。江随云虽是个世人都瞧不起的炉鼎,只要你们两心相照,我自然也乐见其成。你们若是从小青梅竹马,又有多年同门之谊,从无半点伤心辜负,如今自是情比金坚,任谁也动摇不得。可惜现在……唉,跟他有过鱼水之欢的那几个,也是对他呵护备至,受他多年痴爱的。你当年烧死他朋友,毁了他道体,只陪他插了几朵花儿,他就将你轻轻放过了。他能对你心软,难道便舍得对旁人绝情?”

    石中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江风吟艰涩道:“……不知……是如何剔除法,可对他……有甚么伤害?”

    我在静室中,只觉几爿顶骨如被人硬生生劈开,一把久悬在头上的刀子,终于是直直插落下来。

    只有薛夫人那轻柔的声音,还不断传进耳来:“冯雨师精研医道,如何cao刀动手,自非旁人所能知晓。不过天生万物,皆有成规。这玄阴之体既能助长修为,又让江随云生得这般美貌,一旦去除,境界从此止步不前,那是不必说的了。至于人嘛,性命自是无忧,只是从此泯然众人……”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语调忽然拔高变尖,听起来甚是刺耳:“……变老,变丑,又有谁知道呢?”

    江风吟却松了一大口气,喃喃道:“那……那就好。他再老、再丑的样子,我也见过了。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对他的心意绝无半点改变。”

    薛夫人又淡笑一声,只是那笑声中充满轻慢,仿佛对他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事不宜迟,拿好这张契书,好好地向你的阿云许诺去罢!……”

    我目视那石头上的翳光一点点消失,望了一眼被雨前的狂风吹得不断摇撼的窗户,缓缓站起身来,推门走了出去。

    茫茫然不知走了多远,天色灰沉沉的,冷雨从铅云中绵绵无尽地落下来,把我的头发、衣服、脸颊、肩膀……都打得透湿。我行尸走rou般一步步向前迈行,想到就在不久之前,我也曾经这样披头散发,失魂落魄,从丹霞山庄走向青霄门,又从青霄门走向渡口,走向我从未得到过的归处。我原本就累极了,只想找个地方最后栖息一会儿。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园子,到头来也容不下我。

    山道湿滑,青石上泥泞遍布。我从木然的眼中望去,见几片深红的玫瑰花瓣零落在道旁,也已被泥水玷污得不成形状。

    我空空地想:“你要救你meimei,那很好。你要别人把我剖开,把我身体里的炉鼎取出来,那也不是你的错。只是下次孟还天、苏陨星之流再来上我,我再无自保之力,只能任人cao弄。到时你最好直挺挺地在旁看着,千万要睁大了眼睛,不要挪开一步。”

    迷迷蒙蒙之间,不觉已来到我娘的墓前。我对那些被雨水洗得春脂般柔润的白玉一眼也不看,径自走向那一方陈旧矮小的坟丘。见那块残朽的木片有些歪斜了,便伸出手去,将它轻轻扶正。未想那木片内里早已坏损,一经触碰,便如尘絮飞灰一般,四分五裂,化为一堆烂渣,再也合拢不起来了。

    我呆呆望着那堆破碎的木片,忽然之间,一阵难以忍受的巨大伤心倾轧而来,身体再也不能支撑,扑通一声,跪倒在墓前,泪水滚滚而落。

    我把脸尽贴在那腐黑的坟土上,犹如幼时埋在我娘瘦小的怀抱中一般,呜咽道:“娘,你疼疼阿云,把阿云一起带走罢!”

    只听喀啦一声,那坟土受了我的眼泪,忽而从中裂开一条深缝。一阵烟云的白雾从中袅袅升起,一瞬间就将我笼罩了。

    一恍惚间,我已身在一间无边无际的深黑宫室之中。这宫室并无立柱纹饰之属,惟有紫光如流沙,在殿内穿织浮动。惟有最中间有一处黑色虚空,如同一条精美的丝络缺了轴心,无法成串。

    一名宫装丽人背身立在那虚空缺口之下,听见我进殿的响动,哼了一声,叱道:“你怎么才来?”

    我入此境时,虽知绝无可能,心中仍抱着一线妄想,盼着与我娘再见一面。此时见这女子身形窈窕,秀美无伦,光只一个背影,便知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又听她说话趾高气昂,与我娘没有半分相似,更是心如死灰,只道:“这是哪里,前辈是谁?”

    那宫装丽人冷笑道:“这是玄天秘境,是圣女大人从前的居所。我是……宫中的女使,今日受你感召,现身指引。”

    我全然提不起半点精神,垂头道:“是。”目光扫过殿中,心想:“不知我娘的亡魂有没有来过这里?”

    那玄天女使见我半死不活的模样,显然极为不喜,锦衣一动,转过身来。只见她身姿曼妙之极,脸上却是一团虚无,全然看不清五官面目。

    只听她厉声道:“江随云,你可知你是何人?”

    我头也不抬,道:“知道。我是个炉鼎,只要哄我张开腿来,别人便能修为大涨,晋升破境。”

    那玄天女使哈地一声,连那模糊的面孔上,也露出了恨铁不成钢之色:“什么炉鼎?九天玄阴之力,是圣女大人当年斩混沌、破九天,从鸿蒙之初夺来的至高无上的神力,是三千世界之中,最尊贵、最强大、最永恒的力量,万古重生,不死不灭。而你,就是九天玄阴之力挑选的这一代……”

    她说到此处,仿佛故意要让我听清一般,一字字咬得极清晰:“——孕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