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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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春 工地的脚手架没绑牢,也算宋卫国命大,被砸时戴着安全帽才捡回一条命。 责任方赔的钱全进了医院的狼窝,家里供着两个儿子上高中,日子本来就勒在裤腰带上过,现今掏干净家底换回来一个卧床不起的瘫子。 宋卫国落得嘴歪脸斜,再也说不出利索的话,“倒不如死了”念叨一万遍也没人能听懂。 这一年,宋默十八,宋白十五。 孙翠英寻思,宋白别上学了,反正成绩比他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其实有件事孙翠英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宋白打小就比宋默机灵,小学次次第一名,怎么越长大越发不肯再用功。 “要不?就不让他读了。”这想法,孙翠英跟宋默提了一嘴。 宋白小小年纪已经学会流里流气,时常嘴里叼这着根扫把苗当烟抽,倘若在游戏厅看见一帮穿碎花衬衫、喇叭裤的黄毛,那后头准跟着宋白。 宋白最后一次拐进游戏厅那天,迎来了人生难以磨灭的黑历史。 他哥提溜着他的脖子,仿佛老鹰逮小鸡似的把他摁到游戏厅门口的长条凳上,当着大家伙的面,扒了他裤子往屁股上甩了几十大板。 围观群众磕着瓜子骂宋默当哥哥不做人,兄弟俩不对付的传言从这件事扩散。 宋白咬着牙,没叫唤,也没说他哥的不是,后脑勺翘起一撮雄赳赳的头发,挨完打就撅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到晚上两瓣屁股肿成驼峰,睡觉只能趴在炕上。 屋里灭了灯,窗户还亮堂堂,映得一面墙的奖状好似功勋碑,这是宋默宋白从小攒下来的荣耀。 宋白跟宋默躺一个炕长大,单听呼吸频率就能判断对方睡没睡。 “弟,”宋默说,“哥这辈子就困在这儿了,你不行。” 夏天快要落幕的时候,宋默是这里唯一一个收到本科录取通书的人。 可秋天来了,宋默的通知书跟着夏天一道私奔而去。 孙翠英是他妈,宋默那些自以为高明的把戏通通不顶用。她气得像只蛤蟆,急得糊里糊涂要修理宋默,还以为手里抓是坷垃头儿,砸出去才晓得是把剪刀。 那天往后,宋默的眉毛断了一块,再也没连上。 2003年秋 离家前一晚,宋卫国靠在床上咿咿呀呀,孙翠英忙着蒸糕、煮茶叶蛋、炒花生米,捯饬好了全塞进宋白背包里,塞到最后开始抹眼泪,好像儿子不是外出上大学,而是远赴非洲打仗。 夜里睡不着,宋白爬起来看了宋默半宿,越看心口越酸胀,最后实在没忍住,往他哥眉毛上亲了一口。 凌晨三点钟,宋默醒了,蹑手蹑脚坐起来穿裤子。 “哥?”宋白的声音还是没沾一点儿困意,“天没亮呢,你再睡会儿。” 宋默说:“我撒尿。” 清早的火车站似乎还没睡醒,人声嘈杂却没什么精气神,听起来倦倦的。 宋默走在前头替宋白拎着包,身板挺直,唯独脑袋被肩上扛的褥子压得偏向一边。 他带着个鸭舌帽,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洗得宽大的衣摆在空荡荡的腰间晃,落在宋白眼里像迎风飘扬的旗帜。 找到座位,行李也塞进了车厢,宋白跑出来跟宋默一起候在月台上等发车。 车窗里不时有乘客探出脑袋对外头挥手,宋默低着头,闷声抽三块钱一包的长白参,一双顶漂亮的眼睛藏在鸭舌帽檐的阴影里。 “我尝尝什么味儿?”宋白捏着他哥的手腕把烟嘴衔过来,猛吸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咳咳……哥……这玩意儿以后还是少抽。” 宋默捏捏宋白的肩膀,“你坐车上等,我回了。” 宋白一怔,“这就走啊。” “不然我陪你去?”说着,宋默在宋白面前蹲下,“教你多少回了,你怎么还这么系鞋带?” 宋白不是学不会,他以为这种小事,他哥能教他一辈子。 看来不是。 宋默才站起身,宋白一抬手把他帽子给摘了,捧着他太阳xue,伸出拇指蹭了蹭那块残缺的眉毛,“哥,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看的,特别帅,肯定招小姑娘喜欢。” 宋默把帽子抢过来扣回头上,“拿我开涮是吧?” “我昨天看见了,你去超市送货,老板娘她女儿给你擦汗。” “咋?”宋默问,“你看上人家女儿了?” 宋白盯着他哥笑,“长那么好看,怎么会看不上?” 宋默没提前走,最后车轮开始滚动,他站在原地后退,那几秒在宋白眼里像场放不完的长镜头,自己不停挥手,不停回看,却还是无可挽回地向前走。 “哥——”他确信自己有话要说,也确实开了口,声音很大声,“……” 火车的鸣笛盖过后半段,车轮把最后那几个字碾碎在轨道上。 宋默没能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