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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

    ……

    故事的开头,是在一趟前往江舟的列车上。

    目光追随窗外狂舞的雪片,你能看见到呼啸的北风。张牙舞爪地横冲竖卷,叫嚣着要掀翻列车。车里坐着她,对面坐着一位一样前往江舟的男人,中间的桌上摆了咖啡和热茶,还有几碟小饼干做甜点。

    空调的热气把车内烤的暖暖烘烘,女人拿笔抱起本子写下一段小字。她偶尔去看窗,那时黎明破晓,天光、云影,车急着赶路,雪也急。列车奔跑在长长无垠的高架桥上,往外看,既不见头,也不见尾。成团的寒气去蹭列车,玻璃上起了大雾,用手随意擦去,视野便宽了。窗外活着的,是乱摇的雪,和谷底苍苍茫茫的白地。

    闻息时在喝茶,他戴了眼镜,热气贴着他的脸爬上镜片,框底的部分长出两抹像霜一样的白。她能闻到闻息时杯里的茶香气,不过很淡,在她鼻腔中,更多还是浓郁的咖啡味,几天的人无琐事,倦意造访得频繁,她得靠咖啡提神,比起茶,效果更明显。闻息时陪她看窗,看高天上壮观的云盖,那是大片自古而来迷幻遥远神圣的天之衣、穹之被,把人神相隔,划出一条明确的线。

    坐在列车里的他们都是要去江舟的客,只是闻先生带的东西更全备一些,另一位几乎两手空空,是社团派她去的,大多物品比人快,都在那里安置好了。

    这趟列车还载了许多德纳人,的确,这些天移居江舟的德纳人很多,政府在那设下了高惠民政策,吸引了很多身无分文的他们。

    你看他们,就是那群自称为“德纳”的黑曲卷发高鼻梁,皮肤白皙,嘴唇扁薄,却不是西方人。因为他们的眼睛,长了横向的瞳仁,继承了山羊的眼睛。

    你也没想到会有人用眼睛来区分同异吧?这里,每个人都是圆瞳仁,横向的瞳仁实在太过诡异,德纳人的那双眼,奇怪、丑陋,眼白像涂了街边小摊的剩油,胃里反呕出的黄液,恶心得像一个危险的信号,警示大家什么。自他们迁徙到这儿后就饱受排挤,大家不待见横瞳仁,那样一双山羊眼,过于不同寻常。

    不管是古地球也好,现代e35行星也好,人类永远都有着这样一个以保护自己为由的通病:在遇见有悖认知的事物时,先会警惕、惊恐,退一步在背后非议,或是把诽谤直接搬到台面,以公知的身份去试探它,确保自身不会受到伤害后,再放开胆子,克制着去接触,然后,当发现他们的落后时,任性地开展欺压、霸凌、奴役。但,现在是文明社会,墨印下的历史必须披上一层隐晦的外衣,政府需庇护他们,为了防止他们消失,执政官员经过一番推搡拉扯,为他们设下了优待政策,以保德纳人能苟且地活下去。所以,这群四处流浪靠打零工维生的人姑且还相信政府,正因如此,大多生性卑鄙,举止粗俗,可怜,又愚蠢。政府准许了德纳的适龄孩子入学,也让法案涵盖德纳群众,可政策只能是政策,我们终究是活在社会中的人,而不是活在一纸律法条文里。

    这里的社会是一个没有实质的框架,贫富差距、歧视心理还有高压资本运作,一双双有形或无形的手,狠厉或慈祥,撕扯或抚慰他们。就像大多群众一样,选择服从、甘愿又认命地活下去,被政府奴化洗脑,变成上亿年前在古地球修筑金字塔的平民,任劳任怨地拉砖石砌棱角。

    幸运的是,羽珏和闻息时与车上那群低三下四的人不同,他们来自远东,是翡人的后裔,只是羽珏掺了几丝北方伊沃人的血,她不是纯正的翡人。这无伤大雅,伊沃人很漂亮,也很独立。

    闻息时就更不用说了,他是纯正的翡人,并在菲恩茨大学做助教,年龄不大,举手投足带着绉绉的文化气。黑发、黑眼珠,吐字清淡,博识知礼。

    他们两位坐在这截车厢的第二组座位,来的那一天,闻息时主动打了招呼。他很健谈,每次听他结束一段讲述后都让人不禁联想他的身份。那时,闻息时给她讲了许多关于江舟的故事,在过去上亿年前,那里是一片荒芜苍凉燃烧着业火的古战场。她听听便累了,兴趣支撑不了她的脑神经,可能是舟车劳顿,这些天,她觉得身体愈发疲惫。

    闻息时是个识趣的人,见她累了,就简而言之,结了个精炼的尾。羽珏明白这个意思,向他轻轻颔首,她把脖子贴着沙发歪了下来,脑袋碰上窗框,凉意从那里传来,体温渐渐暖热了这小片铁皮。

    列车走得稳,倦意也来得快,不一会儿,她就歪着脑袋睡着了,怀里抱着日记,腰间的亚麻绿长裙慵懒地摊开在座位上,拱起两条叠腿的形状。在此时小憩明显是个错误的决定,车上其他乘客悠悠转醒,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目无旁人地张开双臂,伸展双腿。

    德纳人们醒了,羽珏的意识沉了下去,周遭嗡嗡地响,从无到有,越来越大。

    有人被早餐噎到猛咳,有人开黄色玩笑,还有人讲着脏话、聊家庭琐事,有用无用的对话像漫画里的气泡,塞满车厢。原本沉去的意识与车厢相逆而行,从混沌走向清晰,她本就不愿在白天睡,因为不想错过路上的光景,心里绷着一根弦,但闻息时总去劝她,眯一会吧,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个和她一样流着翡人血的男人其实才认识三天不到,也就是从上列车,他们坐在一起开始,直到现在。乡音与同为异客的身份使他们很快熟络起来,可谓是侃天侃地了。他们聊了许多,作为助教的人大概都是这么学识广博吧,从天文地理,再到历史传说,都可以明朗讲述。

    起初她不得不有些害怕,她害怕那些专业术语,自己一点也听不懂,更没有兴趣,但闻息时似乎有这种天赋,可以把每一件认为枯燥的事讲得浅显顺滑,至少让她稍微感到有趣。

    偶尔他们聊天时,会有几个对话题感兴趣的德纳人围过来,认真地听。遇见没素质的就有点麻烦了,他们随意插话,拿严肃的事开低级玩笑,目无旁人地放肆大笑,如果被怼一句,也会低下头灰溜溜地逃走。

    闻息时的脑袋里总有许多奇妙的知识,和他待在一起,并不算什么差事,反而还有些神奇,菲恩茨大学的助教在平日可不是轻易就能接触到的。而且,他是翡人喜欢的类型,干净清爽,文质彬彬,像个礼貌的绅士,再加上他的身份,一定备受欢迎。

    可惜,她没有心动。她只觉得解乏。

    非但如此,此时,一声尖锐的叫声把她吵到耳膜狂颤,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地尖叫,越来越近,脑神经突突突如针扎似。她惊地张开眼皮,一张苍白恐怖泛青的怪脸触上她的鼻尖,张开如盆的大口。

    那一刻她被吓到瞳孔缩小,下一秒,张口要吞她入腹的丧尸掉下了脑袋,剑刃斩断了怪物的脖颈,黑红的脏血乱喷,大动脉还在扑哧扑哧地飞射,血溅满她的脸。

    无头怪物随即倒下,走廊里的乘客捂住了孩子的眼睛,那场面太过惊悚,有人司空见惯。闻息时把剑收入鞘中,上乘的剑刃没有被血星玷污,剑身光亮如若崭新,一道现了形的银光。他瞥了一眼头身分离的怪物,从胸口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了她。

    危险解除,她的神色也恢复正常,只是险些毁容。她接过闻息时的手帕道了声“谢谢”,车厢里的乘务员小跑过来,为此鞠躬致歉。

    “很抱歉二位,该乘客的疫苗提前过期了,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也……”

    “好了不用说了。”她擦拭眼窝里的血:“给我一些清水。”

    “好的,请稍等。”乘务员离开了。

    又是一起尸变。

    她转眼去看地上被拖走的尸体,和被人用手指拎去的头颅,两枚浑圆像珠子似的东西松垮垮地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横向瞳仁目不转睛地瞪她。这种场面或许会让人神经麻木,你很难想象一个偌大肥硕布满网一样血丝的眼珠和自己对视。

    闻息时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

    “还好吗?”

    “我没事,不过,你的手帕不能用了。”她抬起被血浸透的手帕,牵强地勾起唇。

    “没关系。”他拿过手帕,扔到了垃圾桶里。

    遇见尸变,没有人会开心吧?她用鞋尖点了一下眼珠,让它们滚到垃圾桶旁,地上的血水被几个乘务员拿拖把拖了个干净,溅在桌上的血也被擦了个遍,衣服上的那些污秽只能等到中转站再处理了。

    没过一会,清水就来了,还附赠了一条毛巾,她用毛巾把脸重新擦了数遍,包括脖子。

    好在她已经打过永久疫苗,这些接触到皮肤上的血不会渗入毛孔传染尸毒,这是必然之幸。

    “你会用剑?”其实想说的是,他居然带利器登车。

    “小的时候和祖父学过。”他答。

    “那我应该感谢你,没有砍错人。”她开玩笑道,如果刚才他的剑稍稍没有拿稳,或是本就存了什么邪念,那么这班车上,死去的就不止一个人了。

    “羽小姐说笑了。”他微笑。

    后来的列车轻盈高速地前进着,天晴了,雪也停了,天上的厚云慢慢散开,淡蓝色天幕看起来还没有完全恢复,带着一分不清晰如若褪色的白。

    报站屏幕上的红字滑动,距下一站,还有十分钟。

    “听说菲恩茨一个生化博士在制药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如果可以,他会改变整个世纪的进程。”闻息时讲。

    “尸化抑制药?”

    “是的。”

    “那的确会改变世纪进程。”

    闻息时笑了笑,说:“你觉得尸毒会消失吗?”

    她漫不经心地瞥向报站屏幕,想早些去换衣服:“我不知道。”

    “如果尸毒消失,你会做什么?”

    闻息时的话让她回过头来,对向面前提问的男人,长长的睫毛轻柔扇动,回答:“像世纪初的人一样活着。”

    “世纪初的人是怎么活的?”

    “这些你比我要懂。”她说。

    “可是,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是不一样的。”闻息时勾起唇角笑:“你会选择怎样生活呢?”

    “读书,咖啡,写文章,或者换个城市居住。”她为自己的敷衍轻轻笑了,这完全就是她现在的生活方式。

    闻息时也笑着咧开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