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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岁月

    黄金岁月

    我见到阿加雷斯的时候,他已经腐烂了。

    不是什么夸张,文字的花样,就是腐烂。在某个温度不低的日子里,没人知道具体是哪天,他死掉。微生物肆无忌惮地爬上他的尸体,伸出多足的腿,安家产卵,子子孙孙,在他的rou和血里生活,从他白色的骨间爬进爬出。直到他面目模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从紧闭的窗外能看见黑色的虫云,人们才发现他,他死在这里。人们像捡起垃圾,把他的尸体带走。在那之后,他几经周折,遭人争抢又被扔掉,大家都听说过那个传说,自然想见他一眼,可是见了面又未免失望,只好请他滚开。

    见过他的人往往不相信那些事情确实发生过。可我对天发誓,也许,其中真有一些杰西的恋爱幻想,可是阿加雷斯死了,现在已经没人能反驳他了……那么我要说,他陨星一般的爱情是真的。

    我也曾有幸一见阿加雷斯的尸体。

    因为好奇他的人太多了,所以,虽然凭他的面貌性质来说理该下葬,但是这对观众的好奇心又太过残忍,所以他被留在某地。人们建了一座白色的小房子放他,水晶棺,他躺在里面,精心设计的科学的微弱光照,骨和rou半遮半掩,还没有完全烂掉。如果你愿意去排那条长队,来到他面前,便可见到如下场景:

    戴着红帽子的导游站在他棺材的一角,滔滔不绝地讲述,一半讲他的黄金岁月,一半述他们高超的防腐技术。她说:我们收到他的时候,装在一个纸盒子里,盒子的角都已经烂了,他在里面扭曲成一个很可怕的形状,根本就没有被好好保存嘛!……我们非常仔细,摆正了他的位置,没有不小心揪掉他的胳膊腿啊什么的,还用了最先进的杀菌技术,虽然最开始出了一点问题,但是……说到这里,她堪称温柔地回头看了一眼阿加雷斯,但是,之后他再也不会坏掉了。

    棺材旁边除去导游还有一板简单的介绍,阿加雷斯的定义,死亡时他的高和重,以及一些比较隐私的……完全暴露人前。人们看出他有严重的胃病,整个胃烂得不成样子,其他器官也不太行,糟糕的天气和生活习惯,和那些东西,惩罚,恶意,过于激烈的性格,完全摧毁了他的健康。除此之外,还有砷。这种美丽的物质,经过数次累积,留存在他的身体里,发挥化学性质,让他不轻易彻底腐烂。

    客观来讲,以阿加雷斯的工作性质,他当然有可能接触到这种毒药,但是,怎么说呢,听说他是一个很小心的人。

    他很小心,杰西曾对我说,……也很疯狂。

    后来我随着人流,缓缓地,看他一眼,又缓缓地退出。这由人组成的队伍一直很安静,仿佛一个整体,某种巨大而细长的生物,在他的尸体旁,日复一日穿行而过。

    现在第二次,我来到他身边。队伍太长,前面人还很多,有人分发介绍阿加雷斯的小册子,我拿了一本。让我们来看看,什么是,让大家不停地怀念,他的,我们的,全世界的,最好的日子。

    ……

    阿加雷斯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镇,那里常年多雨但是气候稳定,南边紧挨巨大而连绵的雪山。他的祖国分裂的时间比统一更长十倍,此时正濒临联合,野心勃勃,不过一个小镇青年不会知道什么,他家乡的人们非常友好,如果他在这里待到死,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伐木工人,也就这样了。

    如果他不曾上学,不曾举着灯一个字一个字去读,用手指抚摸纸的纹路,像欣赏一幅画一样辨认每一个字,也不曾幻想,他不会孤身一人跑去城里,更不会上大学。做个文盲于他自己而言只是件小事,对世界来说……我只能说,世界不能更坏了,但阿加雷斯的存在让它显得可爱了一点。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杰西。

    杰西是个口笨拙舌的小傻瓜,这个傻瓜无数次想要向我转述,用各种方式,阿加雷斯是多么迷人,完全把他迷倒了。他往往只在此刻,爆发出一点语言上的天赋,因此我把他口中那个青年记得很清楚,虽然最终我见到的是一具腐烂的尸体,但阿加雷斯自有他迷人之处。

    杰西见到阿加雷斯时,阿加雷斯刚刚成年,事业稳定,天赋卓绝,唯一美中不足是人际关系不太行。不过他不在意。他正处于一生中最好的年纪。然后他遇到了杰西,他们一起成为了一个神话,一个美丽的传说。

    在某一个,梦幻般的午后,阿加雷斯进行他的工作。在这之前他已经不眠不休干了两天,此刻仍精神饱满。起因是他突然想到一个什么,认为它可行,于是开始长达42小时的计算。至于他究竟算的是什么,完全讲清楚需要很多物理学知识,故事里不会细讲,人们也绝不关心,这也可以理解吧。终于,他写到最后,他的脑子比他的手更快一步,现在他一眼就看出来,如果他没有算错,如果这一切成立的话,需要推翻不止一个早已得到公认的基础定理。这一瞬间他感到心烦意乱,疲惫像一座山降临在了他身上。阿加雷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见一只金色的小羊,阿加雷斯怀着勃勃的好奇心,惊叹这只羊看起来竟然如此优美,如此可爱,一笔不可删改,他没有说出口但杰西感觉到了。这只小羊正是杰西。

    杰西腿短,向他跑过来,阿加雷斯蹲下身,小羊便舔他的手背。然后一只羊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非常奇妙,阿加雷斯已知的任何一种乐器都无法发出这样的声音,仿佛经过人脑的幻想和处理,才有这样天堂般的声音,充满了神的声音。哪怕是他也会犹疑一瞬间吧:人类的祖先是不是也曾听见过它,为它惊叹,认为它必定为某种神迹,写进遗传基因里,留到了现在?在他那个年代,遗传还是非常时髦的概念。

    金色的羊在说:是你在注视我吗?

    这就是他们爱情的开始。

    杰西是口笨拙舌的傻瓜,他当然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来历和冒昧拜访非常抱歉这些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他像一只真正的羊一样愚蠢地舔阿加雷斯的手背。然后阿加雷斯感觉到“它”想说的话,它陈述本人并不是生存在此世界的,或者说普通的三维生物,如果用你们习惯的话来说可以称呼我为神明,对神明祈祷亦是对我祈祷,我听得见,但不会管。它跟人类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但是刚刚,它突然感到被注视,所以是你吗?是你吗?

    阿加雷斯笑了,他说,你讲故事好无聊啊。

    杰西:……

    杰西那个时候还不懂,阿加雷斯这种,喜爱笑话人的恶趣味。

    阿加雷斯说: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别开玩笑啦,你不过是我大脑幻想出来的,用来安慰我的什么东西,一醒来就没有了。因为是我的幻想,竟然还有点合情合理,我跟别人说梦到了这些别人会笑我的吧……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那又怎样呢?我能在我的世界见到你吗?所以别讲笑话了,这里风景还不错,让我们享受此刻吧。

    等到阿加雷斯醒来,他果然什么都忘了,苹果树的气味被风吹进来,刚刚好像做了个不错的梦,现在他感到心灵轻盈,充满力量,又相信自己能做出成果了。

    如此数日。

    直到有一天阿加雷斯一个人去野外散步,那天的风景很美,他走了很久,不知不觉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在森林边缘的大石头下,阿加雷斯捡到一只金色的小羊,小羊的毛发呈现出一种富有魔力的金黄色,像一层闪闪发光的蜜糖。阿加雷斯抱起它,他说:真奇怪呀!它这样干净,又很亲人,看起来是有主人的,可这里又绝无人烟……天快黑了,我把它带回去,试试能不能找到它的家人吧。

    他回到住处已经很晚了。阿加雷斯安顿好小羊后倒头便睡,梦里他再一次见到杰西,杰西对他说:你见到我了。

    杰西说,我才没有消失。

    有阿加雷斯的同事说,他见过阿加雷斯带着他的小羊上班。他路过阿加雷斯的办公室,门没有关紧,他听见阿加雷斯自言自语,很开心的声音。同事很惊讶,因为阿加雷斯很少开心。过了一会他去给阿加雷斯送题,敲了敲门,阿加雷斯声音中的笑意还没有干涸,说进来。他推开门,看见阿加雷斯坐在地上,一只金色的小羊站在他大腿上,他弯下身子,似乎在逗弄那只羊玩。据同事口述,那一幕非常惊人,非常惊人,像一副古典主义的油画,那只小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颜色,像清晨不耀眼的阳光,而众所周知阿加雷斯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他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可以带宠物吗?

    小羊从阿加雷斯膝盖上跳下来,阿加雷斯伸手去捉,一边满不在乎地回答,哦,没听说啊。

    他又说,这、这是新发下来的……上面说要在什么时候之前完成……

    阿加雷斯还是没有抬头看他。知道了,他说。

    在每一个梦里,阿加雷斯与杰西畅谈。

    梦中的杰西幻化为人形。虽然阿加雷斯不在意,但杰西执意这样做。据说阿加雷斯从不与人畅谈,不是歧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因为很烦啊,他对杰西抱怨,他们让我感觉自己像一本字典。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歧视。大家原谅他过于羞怯,不爱开口,阿加雷斯往往置之一笑。到了晚上,他把那些话告诉杰西,他笑着问,你也认为我害羞吗?不,杰西说,我看到的是,你开疆扩土。

    阿加雷斯说杰西说话很动听。杰西真的很可爱,这固然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是杰西不用嘴跟人交流。杰西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人类怎么定义它,阿加雷斯又怎样看他,这太复杂了。说一点通俗易懂大家又很喜欢听的,那就是,人类神话和历史中所有神明,都是杰西的影子。那么阿加雷斯,一位人类科学史上的天才,爱上了一只小羊,完全可以被理解了。

    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家有这样的传闻,有一些身份高贵的人,更容易得到神明的召见。据说那个国家的帝王,在经历残酷复杂的上位战,完成繁琐又劳累的登基典礼之后,那个晚上,他们绝不会去找自己的皇后睡觉。一生仅一次的机会。尊贵的新帝王将沐浴焚香,屏退众人期待这个夜晚。他从国库里翻出最美丽的收藏,然后沉入梦乡,裙带飘飘的女官指引他前往神明的居所,高贵的神女与他共度云雨,梦醒之后,芳影无踪,唯遗香犹存。

    又一次愉快的交谈过后,阿加雷斯躺在杰西身边,他说,对了,我又升职了,我开始需要签保密协议。杰西说,那我还可以听吗?阿加雷斯笑了,他忍不住去摸杰西金色的头发,你能对谁泄密?这种东西,他对他的神明抱怨,我完全想不通,他们把精力拿来互相防备,我可不愿意这样做。

    杰西说,你也需要别人吗?

    工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这方面来说大家都很好……阿加雷斯说,换个话题吧,在这里,无论我想什么都会变成真的吗?

    仿佛响应他的话,他们躺的地方变作草地。阿加雷斯抬头去看,沿着他的目光,草地上缓缓地、凭空长出一棵枝干粗壮的花树,垂着长长的枝,盛开繁茂,摇曳生辉。

    花朵纷纷落在他们身边,杰西伸手摘去阿加雷斯额上一枚落花,阿加雷斯深深地、饱含侵略性地注视着他。

    我在想——

    杰西俯下身子亲吻了他。

    在现实中,阿加雷斯志得意满,节节高升。谁能像他一般夜夜与神明交谈?杰西的存在激发了阿加雷斯的天赋,这很难说是幸运抑或不幸。每一个夜晚,阿加雷斯抱着他的羊入睡,他梳理小羊金色的毛,笑着对他的羊说,好像有点长了,需要我为您剪去吗?

    阿加雷斯立刻习得了修剪羊毛的手艺,他用一只手捉住他的小羊,一只手持一把金色的剪刀,剪去他认为不合时宜的绒毛。神明的小羊与众不同。阿加雷斯辛勤工作了一个下午,没有想哪怕一个字物理,直到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房间,他身边堆满了金色的羊毛,小羊跳出他的怀抱,抖抖耳朵,跟之前一模一样。

    哦,阿加雷斯趴在地上抱怨,但是又忍不住露出微笑,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他将金色的羊毛纺成毛线,织成了一件漂亮的金色毛衣。他购买了一百本淑女必读的时装书籍,请教相熟的农场主的妻子,干这些的时候怀里还有一只金色的小羊,女孩子们打开扇子遮住惊讶的嘴巴,称赞他的羊非常可爱,阿加雷斯骄傲地致谢;或者是妇人狐疑地审掠他,问他不会是指望这样一只小羊能攒出一件毛衣吧?阿加雷斯说,……我抱着他,是因为很爱他。

    毛衣做成的那天,阿加雷斯快乐对杰西炫耀,却看见杰西从羊变作裸身的金发男子,杰西不懂得羞耻,好奇地看自己的身体和周围的陈饰。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而阿加雷斯注视着他。

    终于,他把目光投向阿加雷斯英俊的脸上,他很恬美地对阿加雷斯微笑了。阿加雷斯慢慢走向他……杰西,如同一位神女,披着霞光降临于世,阿加雷斯被他的美惊呆了。他低下头,神明便凑过来亲他,他们彼此纠缠,在太阳落去的地板上zuoai。那时阿加雷斯还非常年轻,过于年轻,他什么都不懂,爽得几乎哭出来。

    杰西一边体会他心情激荡不停,一边却看见他在哭,立刻急成了一个小傻瓜,他去亲阿加雷斯的眼泪,用很拙劣的人类通用语发问:你怎么了?

    阿加雷斯几乎喘不上气,但是,握着杰西的手,请求他不要停下来。

    天黑透了,阿加雷斯站不起身拿纸巾,干脆一扯身边的床单,上面枕头被子书本被他一拽搞得乱七八糟,床单却还没拽下来,杰西跪在他身边问怎么了,阿加雷斯摇头,他们又黏黏乎乎地拥抱,亲吻。阿加雷斯说我好想去洗澡,杰西就晕晕乎乎地问该怎么办呀,然后如何如何,杰西抱起他两个人一起去洗澡。

    你比……一千个物理,还要神奇。阿加雷斯低低地说。

    杰西亲了亲他的眼睛。

    我们回头看时,称那段日子为人类的黄金岁月。阿加雷斯的创作热情,他一生中再没有第二次。同时那也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阿加雷斯不过是其中命运最富戏剧性的一个,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幸运的一个。当然,他的早逝一定程度上也妨碍到了他天才的发挥。无数年轻的想法在这里诞生,彼此碰撞,热烈交流,没有国家与民族的分别。后人往往难以相信:分分合合的历史和命运的长河,整个人类最聪明的大脑曾在极短的一瞬间内,同心协力,仿若一体。

    在每一个下午,杰西把头靠在阿加雷斯膝盖上小憩,他闭着眼睛,但不会真正睡去。他在人间滞留得太久,头发攒了厚厚一层,阿加雷斯为他打成蓬松的辫子,辫子垂在地上,就像一只金色的尾巴。那时阿加雷斯年轻气盛,精力充沛,他在每一分每一秒工作与学习,拿出去分享,得到一个伟大的成果,却很少感到满足。他嘴里嘟囔着人们听不懂的古怪公式,右手时不时写一笔潦草的数字,而他空余的左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摸神明的脑袋,像在哄人睡着。

    除了学术上的天赋以外,阿加雷斯算半个音乐家,一个户外运动爱好者。有人听见过他弹钢琴,像他写的物理公式一样,深入而且优美。那天下暴雨,断电,外加天阴得很早,一位研究员被困在楼里,一栋楼的灯都熄灭了,他无处可去,心情凄凉,突然看见,顶楼一个房间亮着暖黄色的光。他走上最高的楼,门半掩着,他看见一副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奇景:不大的屋子里摆了满地的蜡烛,蜡油融化,烛火在暴风雨中轻轻摇曳,映照着,一架对着窗子的钢琴,雨水吹进窗子像雾一样,阿加雷斯面对暴风雨弹琴,全身心投入,神采飞扬,而昏暗的风雨中,一只金色的小羊在他的琴键上跳舞,闪闪发光,琴键不断被击打着发出天才的乐章。阿加雷斯时不时抬起头,目光快乐而深情,看一眼他的小羊。直到蜡烛全部融化,一滩一滩黏在地板上,全世界的灯都熄了,他们便借着闪电的光辉接吻。

    在他们谁想要的时候,这是常常发生的,他们便zuoai。他们搞得所有地方乱七八糟,阿加雷斯不知廉耻地喊人进来收拾,年轻的清理工面红耳赤,然而那个时候阿加雷斯太能干了,没人想要拒绝他,更没人会劝他。他绝不享受众人的追捧,而人们不这样想。他只沉迷两件事:物理和杰西,这两件事对他来说是一样的,把他整个人都占满了。但他还是一个人类,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他就不能只考虑这两件事。

    所有人都知道阿加雷斯有一个漂亮的同性情人,他不掩饰,他带杰西去滑雪,去参加科学的讨论会,去散步和看话剧,或者说,他干什么都带着杰西。就连杰西这个名字也是阿加雷斯取的,他乐于对每个人介绍:这是杰西。杰西不懂得该怎样回应。

    后来,很久以后,阿加雷斯死了以后,杰西从漫长的梦里醒来,他伸出一只思想的触手,轻轻地对我说,他们认识得那么早……他不知道,杰西是他给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一只羊的名字。

    但是同时,杰西毕竟不是阿加雷斯养的小羊,他时不时会突然消失不见,任何地方,家里,街上,办公室,实验室。有时候几分钟,有时候几天,杰西回来后发现阿加雷斯焦急地在原地打转,小羊不明白,他用嘴拱阿加雷斯的裤脚,你在干什么呢?

    这其中最过分的一次,杰西消失在滑雪的山上,而阿加雷斯摔断了腿,他被强制摁在医院里休养,杰西回来后差一点找不到他。但还是找到了。杰西蹦蹦跳跳地从窗外跳进来,一下子跳进阿加雷斯怀里,泥土和青草蹭到了医院白色的床单上。

    阿加雷斯吓了一跳,可能因为腿伤,他显得格外脸色苍白,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小羊,杰西听见他说,……我无法离开你了。

    这是真话。

    另一个真话是,阿加雷斯是千真万确的天才,天才往往极富创造力与行动力,他只要想到,就会立刻制定计划,再付诸行动,缜密的思维让他很少失败。这次也不例外。

    阿加雷斯做足了准备:首先,他收起了那件金色的毛衣,把它藏在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他合理运用了他最熟练知识的一部分,在他疯狂地了解杰西之后,采用特殊的材料,建造了一座能关住杰西的小房子,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因为杰西是神,他不敢大意,幸好他是个科学家;最后,他对手下的研究人员和军队和上司说谎,称杰西掌握了一项秘密技术……他必须把他留下来。如果他们不能帮助他,至少不要妨碍他。

    然后一切像他想的那样——杰西怎么会怀疑他呢?——他成功了。

    他把神明关进了地牢里。

    这个世界上没任何一件事可以被永远隐瞒,在阿加雷斯不知道的地方,战争的阴云开始在大陆蔓延,人们互相说:阿加雷斯疯了。

    对杰西来说,也确实如此,阿加雷斯怎么突然变了样子,把他锁了起来。他再也不能变成小羊了。他不能回到梦里。更不能离开。他本体的触手变得干瘪无力。他成为了一个他不能理解的……孱弱的神明。可他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呢……

    阿加雷斯曾跪坐在地上对他忏悔,倾听忏悔似乎是杰西的本职。那个时候杰西已经不对他说话了。虽然他依然以为阿加雷斯很快就会变好,把他放出去,他们重归于好。杰西的本体很大,他曾经很长时间在宇宙里游荡,伸出触手,会遇到的最危险的事情不过是触手被黑洞缠住,他从来没有被关在这么小一个地方过!

    阿加雷斯说:您厌弃我了吗,我的神明?你一定觉得……我背叛了你,我背叛了我们的感情……这样想,也并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人。我需要你每时每刻陪伴在我身边,如果有一秒我看不见,我就嫉妒得发疯。在你离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人类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我知道你已经尽快了,可我也知道,一分钟和一天,对你来说没有分别。也许等你回来……我已经死了,你把我忘掉,投入新的生活。这是有可能的。我却不能接受。

    他低下头捂住眼睛,阿加雷斯年轻时极其要脸,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流泪,他缓了一会没有缓过来,转身离开了。

    后来他们再次相见,阿加雷斯体面许多,他对杰西说,等到我死……不会多久的,我就放你走。这证明他也不真正理解杰西,杰西并不讨厌他,杰西讨厌被关起来。

    另一个有趣的地方在于,这个年轻的阿加雷斯一语成谶,他真的没能活多久。

    在杰西的视角里,阿加雷斯虽然把自己关住,很过分,但他很少来看自己!更是十分过分!但是站在阿加雷斯人类的视角,他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走下坡路。

    他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不做他喜欢的物理,也不能见他的杰西,而是开会以及应付上司以及干许多在他看来没什么差别也没什么意义的事。

    世界发生了许多他意想不到……也不甚理解的变化。整个大陆陷入战火的阴云,不停地有人死掉或者有国家灭亡,民众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另一部分问题在他的工作中体现出来,刚开始,他把文件摔到地上,怒骂说:这些东西!你们竟然把精力用在这种事情上!但是后来他在母校的讲台上被狂热的学生举手抗议,沉默中,他被轰下了台。

    他去见杰西,杰西拒绝与他讲话。但是杰西非常心软,这是另一方面。阿加雷斯当着杰西的面为自己做扩张,润滑剂流了他满手,他摸索着自己的敏感点,不要那么紧张,不要那么紧,然后他掏出一只透明的假yinjing,巨大的guitou对准往自己里面塞。他不熟练,塞了半天也没塞进去,但是已经可以可见被透明的头部撑开的,柔软的直肠的颜色,流着黏糊糊的润滑液。可能出于焦急,可能是天才的自尊心,阿加雷斯竟然哭了出来。杰西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阿加雷斯一边用湿漉漉的手去摸杰西,一边掩饰地、用也不太干净的另一只手低头抹自己的眼睛。然而只轻轻一碰,杰西下面那个东西便对着他勃起。看杰西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他为什么哭呀?可我……我不是在跟他生气吗,怎么还想跟他做啊?

    阿加雷斯抬起头又笑了,他说:人类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他们很含蓄地做完,因为此地没有热水,阿加雷斯设计时认为杰西不需要热水,通管道会增加他的神明逃跑的风险。所以所有东西装在阿加雷斯肚子里,他讨厌用什么东西堵着的感觉,只能靠意志力收紧。杰西不对他说话,但阿加雷斯把脸埋在他肩膀上说,我不能失去你,可我不能失去你……杰西也没有推开他。

    终于有一天,阿加雷斯的敌人们再也无法忍受他了。

    虽然他们党同伐异的标准异常严格,而阿加雷斯此人,虽然才华是真的,道德也不错,脸也很英俊,这些都太碍眼了,而且他有一个巨大的污点无法忽视,当时的放纵现在将杀死他——他是一个不加掩饰的同性恋,还有一个众所周知被他囚禁起来的哑巴情人。

    假如他们能抓个人赃并获,在法庭上指控他非法囚禁,或者,更幸运的是,撞见他们在做什么恶心的事,那岂不是很好?

    ……士兵闯进来的时候,阿加雷斯正在准备去看杰西的路上。他犹豫了太久,导致士兵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钥匙,控制住了他本人,阿加雷斯被两个强壮的士兵一左一右束缚住,动弹不得,他首先破口大骂,然后,很快,竟然——他反应过来。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谁会听他的呢?

    很快,士兵找到了门又试对了钥匙,杰西听见声音,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想,是阿加雷斯来了。这座房子不止一重保护,钥匙只能打开第一层,仅凭武力他不可能从这里出去的,接下来……嗯?不是阿加雷斯?

    粗暴的士兵并不会阿加雷斯亲手建造的囚牢的正确使用步骤,对于他们来说杰西简直像一阵风一样溜了出去,谁也追不上他。阿加雷斯将一本厚厚的掏空,放入他神圣的金色毛衣,日常携带,喜爱阿谀的人们围在他身边称赞他虔诚,他确实多么虔诚啊!

    杰西立刻就找到了,他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他只觉得很好找到,这次我可不能再被阿加雷斯捉到了。他变成一只金色的小羊,搜查的士兵十分惊讶这里怎么有一本破碎的书和散落的衣物,一只小羊蹦蹦跳跳从他们脚边溜走了。建筑封闭,出去的路只有一条,杰西极短暂地路过了一下阿加雷斯,太快了,所有人中只有阿加雷斯注意到了,他大声喊他的神的名字:杰西——!杰西——!!我——身边的士兵嫌他吵闹,粗暴地把他的嘴堵住了。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据说被囚禁的金发男人。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总之,来都来了,阿加雷斯是个同性恋这件事确凿无疑,就算他不是,大家也有别的方法让他去死。他被带走接受审判,他精神不正常,他以为自己囚禁了一个男人,其实根本不存在。阿加雷斯听见这件事之后沉默了。过了很久,那么,他嗓音干哑,你们有没有见到我的羊?

    有人说见到了,金色的,很少见,多看了一眼,但是当时太乱了,跑丢了也没什么吧。

    阿加雷斯终于不得不相信:他过早得到了一切,历史书上的名字,众人的赞美与优待,特权,爱,甚至神明的宠幸——然而,现在,他习以为常之后,终于,他又全都失去了。杰西一旦得到自由,当然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

    阿加雷斯这个态度,当然吃了许多苦,他与真正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幸好他还有才华。他被许多读不懂他的人侮辱,他一无是处,但是知道他的人通过关系向上面递信,信里写我们绝不能失去他,失去他是人类的损失,会被别的国家嘲笑的,让他为我们工作吧。所幸,上面相信了这番话,阿加雷斯得到了他免费的新工作。

    他被放出来那一天,许多人在门口等他。阿加雷斯沉默着走出来,他大变模样,年轻的朝气与锐气迅速地从他身上褪去,他变得过于瘦,也过于憔悴,过于丑陋了,大家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他。不过很快大家又热闹地簇拥起他,对他说外面的见闻,之后不要这样让人担心啦,之类,整个过程中阿加雷斯一言不发,据某位数学家后来回忆,他连眼珠子都没有动一下,就像完全死去了。我突然发现他根本没有在听大家讲话……不知道在看什么,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真让人害怕,很多年后,年轻的数学家已经在时光的魔法下成为一个老人,他一边回忆,一边缓慢地陈说,我吓了一跳,一路上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好像灵魂被什么东西带走了,我甚至想,也许刑讯伤害了他的大脑,他变成傻瓜了,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阿加雷斯了。我们不该救他的。

    阿加雷斯的大脑依然灵活,但确实有什么东西死掉了,那个没有烦恼、意气风发的青年,永远死去了。

    而这只是他漂泊的开始。

    如果我把他经历的全部写出来,不,哪怕只是二分之一,都够杰西哭成一个脱水的小傻瓜。之后的事情,大同小异。他是一个杰出的物理学家。发生了战争这档子事,没人会忽视一个物理学家起到的作用的。

    最开始他为战败那一方,也就是他的祖国干活,后来随着战争互有输赢,他辗转各方,飘洋过海,再也没有回去。他很好用,没人舍得杀死他,但也不需要对他多好。

    他说过许多违背心意的话,劣迹斑斑。这件事,也许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能幸免,他比较倒霉的是,那些话被留存下了大部分,一百年后依然对他的风评造成巨大影响。鉴于他在丢掉杰西之后很少说话,更显得他一张嘴就在胡说八道。

    即使是现在,我也能轻易找到一堆人们攻击阿加雷斯的言论,他所谓的才华靠杰西给他开后门,他为侵略国干活没有人品可言,他是只有一张脸勉强能看的同性恋……甚至有人言之凿凿,阿加雷斯,他天生就是一个恶魔。这些话,阿加雷斯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辩解过,他不需要任何一个人理解他,或者原谅。这是过于年轻的天才留给他的坏脾气。我想我知道一部分原因,他走到这一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太年轻,也太天真,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们已经不爱他了。

    也许后来他们见过一面,我不知道,是杰西告诉我的。杰西那个时候状态已经很差,每天沉睡,有一天他醒来,对我说,他梦见了阿加雷斯。我立刻长篇大论,不可能,你是不可能做梦的,你难道要我相信,你本体在这里沉眠,停止一切活动,身体里一部分粒子却偷偷溜出去,看了一眼你低级的情人吗?

    杰西说,可我见到他。

    过了一会,他又说,他不低级。

    好吧,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坚持这种低级的交流方式……信息传播得太慢了。我受不了了。如果你想跟我说话,让我看一眼吧。

    杰西低下头,顺从地与我纠缠。然后我看见,在非常黑但很空旷的房间里,墙壁上放满了人类发明的各种奇怪的用来折磨彼此的工具。房间的一角堆满了人,被挂在墙上那个似乎是阿加雷斯,他的黑头发垂下来盖住眼睛,身前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两个大汉不停地说着骄傲的废话,一边对阿加雷斯挥舞鞭子。阿加雷斯像死了一样一言不发。突然,一个大汉惊呼,上帝!这是什么!这是神吗!?然后他背后灰暗的人群发出巨大而无意义的起伏,他们下跪,梦呓一般向这个神祈祷,充满欲望的情绪波涛般剧烈起伏,令人作呕。我知道,他们看到了杰西,我体会的是杰西的感情。就在这一团混乱中,阿加雷斯抬起脸,看了一眼“神”,我看见他英俊的脸上满是伤痕。他说话几乎没有张嘴,声音含混,你来做什么?沉默。阿加雷斯似乎是笑了,他胸腔震动,但是手腕被铁链束缚,又挣脱不开,在狂热的人群前,他做口型道:您来救赎我吗?沉默。阿加雷斯又笑了:那么您要给我一点启示吗,我伟大的?没人会知道您曾跟我上床的。他们说我疯了……对吗?那我也谁都不会说的。求您。他又回到最初那个姿势,垂下头,低声说,快滚吧。杰西注意到他失去了至少两颗牙。然后剧烈的情绪让他消失,他睁开眼睛,对我说他做了一个梦,低头祷告的人不知道神明金色的虚影是何时消失,为何消失,好像从未来过。

    也许在没有尽头的痛苦中,阿加雷斯真的曾试图向神明祈祷,他一直渴望得到杰西的原谅。

    但是,这些东西就是真实的吗?我想,也许是杰西的梦,他非要学人类做梦,那也没办法;又或许,他对阿加雷斯执念太深了,他抛下阿加雷斯跑了,哪怕阿加雷斯在背后喊他的名字他也不回头,这段记忆在他心里把阿加雷斯塑造成了一个小可怜,可事实未必如此。要我说,他把包含阿加雷斯的全部粒子打包扔掉,对他的精神更好,也更利长寿。但是杰西听了我的高见,说,不可能。后来我才明白,每一个见过阿加雷斯的人都不会想要忘记他的。而这对杰西来说又是另一回事,他已经明白了他不该懂得的道理。

    他过得不好。过了很久,杰西突然说,我才知道,他没有睡着,他一直在想刚才那个梦。

    如果有机会的话,杰西声音很轻地说,他神色平静,又即将要沉睡,构成他的粒子呈现出一种平缓而温柔的粉色,……我想把他带回来。

    我停下手里的工作,因为我刚刚与他纠缠,我还没有从他的情绪中走出来。这一瞬间我仿佛分裂为二,一个注视杰西无可阻挡地沉入死亡,另一个却怀着对阿加雷斯的雀跃与痛心,这样的感情把我淹没了,我无法再做任何事。怀着这样的感情,而杰西看起来竟那样安静。

    可我不是杰西那样的傻瓜。

    人类的另一个好处在于,无论战争持续多久,总有一天,他们会停下来。

    阿加雷斯和其他所有人一直无休止地被怀疑和安排工作,直到有一天他们听见远处传来的钟声,一遍一遍,响了许多声。广播里传来声音,宣布战争终于结束,各个国家开始签订条约……战争终于结束了。

    阿加雷斯跟所有人一起走出实验所的门,他被人群连带着,跑出去很远,围绕着他的人群陷入一种迷乱的狂热,手舞足蹈地欢呼或者痛哭,至于他这样做了没有,没有人知道。欢呼过后,人们基本都选择了去喝酒,去吹牛逼和大吐苦水,或者嫖娼,总之,绝对不能再继续工作了。

    但是阿加雷斯又扭头走回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或者,阿加雷斯脾气本来就不好,如今尤甚,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大家不都是如此吗?他活着的日子并不长,可在这每一天,人们迷恋他的大脑,相信他嘴里说出的定理,服从他的指挥,但是对于阿加雷斯这个人呢,则必须敬而远之。

    阿加雷斯被发现的太晚了,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他具体的死亡日期已经成为永远的秘密,哪怕我也无法知晓。我只知道,此时他垂着头,走过四季长青的椴树街道,在长椅上读书的学生看见他,惊讶他为何如此忧郁,忧郁而且优美,风卷着树叶和细小的花穿过他残破的身体,仿佛永远无法得到的吻,图书馆像一座水晶的玻璃花房。这一截路的时间里,他也许想了什么,战争,物理,还有爱,但他绝想不到这是命运对他结局一个诙谐的暗示。此刻,距离他死亡,还有不到十天。或者更短。

    他走回单身的公寓,一路上遇到有人与他打招呼,他也都一一回应,面色如常。他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坐在屋子中央……在最后那几天里,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人们解剖了他的胃,那是一团一无所有的烂rou,但他喝了很多酒,从扔在桌子下的酒瓶可以看出。漫长的战争让他学会抽烟与喝酒,这些东西折磨他也安慰他,他的胃病屡屡反抗,但他毕竟是快要死了。

    阿加雷斯没有写遗书,他没有在意愿里留下任何东西,没有留下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像他最常做的那样:拒绝发言。他死的时候实验正在紧要关头,他那些理论也缺一个聪明人来做总结,杰西还没有回头,他的人生没有结局,从小处讲,今天的垃圾没有扔,在以前仅凭这一件小事就可以把阿加雷斯逼疯。但现在他全不在乎了。战争不能彻底杀死他。任何人都不能。他像喝掉一杯水一样,那当然不需要任何准备,服下毒药,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阿加雷斯死后几年,杰西也死去了。虽然他状态很差,但不该那么容易死的。我没有跟他说过有关阿加雷斯的任何一个字,但我想他全都知道。

    他这个种族死亡的场景是很罕见的,也很美。他在我眼前慢慢地融化了,他本来是透明的,他本来不存在,现在开始坠落,深渊的光落在他身上。他是在睡梦中死掉的,构成他的粒子和波表面看起来非常稳定,但是已经从边缘开始崩溃,像星球坍缩,散发出巨大的光和热,碎成数不清的星星……

    他的星星们欢乐地向人间坠落而去,那天人们看见一场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流星雨,可是它多么美呀!回去之后人们开始做同一个梦,全世界的人们一起梦见阿加雷斯,他们梦见最好的阿加雷斯,杰西眼中的阿加雷斯。杰西的星星坠落到每个人身上,同每个梦境纠缠,一个美梦的长度,杰西彻底融化了,他落到了人间。

    直到阿加雷斯腐烂,人们发现他早已不成样子。他们把他抛在一边。在更多年后,他的理论得到一遍又一遍的证实,被引用,变成实用的技术,人们看见他曾经看过的风景,他的爱情,他天才的风度,短暂的生命。人们邂逅杰西的美梦,他们看见,在他18岁的夏天,属于每个人的黄金岁月,他曾极短暂地一瞥——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一往无前,推开门,窥见神光?

    于是反复无常的人们又把他捡回来,他们为他立雕像,把他最年轻漂亮的时光取出来,让那个阿加雷斯永远走过实验所旁的椴树街道,未来的他将无数次在这条路上沉思,而这个他从未来过;他们把他的尸体放进水晶棺,再用科学手段保持他的完整,把他缩减成一本小册子,游客们往往翻两页,没有耐心读完,跟着队伍,伸长脖子看这个他一眼,然后失望而归——哦,听说阿加雷斯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一个令神明为之倾心的人呀。

    我偶尔会在梦里看见阿加雷斯——看见那个年轻快乐的、我从未见过的阿加雷斯,才华横溢,受人喜爱,没有烦恼。我们在校园的白桦林里相遇,他抱着书本,对我抱怨爱人的冷遇,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很可爱的苦恼,那时他还不相信有人竟然会不爱他。

    我为他向天空指去,他不会知道,但此刻他看见金色的流云,如同银河环绕,缓缓流淌。如果他能站在宇宙的视角去看,他便会看见一只透明闪耀的怪物,那怪物伸出无数只触手,牢牢包裹住这颗蔚蓝色的星球,它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太阳风吹过时,它微微旋转,身形一下下黯淡仿佛闪烁。

    假如阿加雷斯像我一般熟悉杰西的习性……不,他只会比我更明白,杰西抱着他宝贝的球,睡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