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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灰边

    大厦二十四楼正在装修,电梯总停在那一层,被装修工人和废弃材料填满,然后在一楼搬个半天,总是耽误来去。

    蒋鹤声又一次在周一迟到了。

    但迟到不全是二十四楼的错,一多半原因是他前一天和蒋听寒不眠不休地欢爱,导致他今天睡过头,那小丫头的早八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出了电梯,碰见祝白,她一脸衰相,看见蒋鹤声就不爽。

    这一切都发生太突然了,蒋听寒的爱,和他对祝白说的分手。

    祝白如遭雷击,连着几个月都没给蒋鹤声好脸子,自己又拉不下脸求蒋鹤声和好,就这样僵着,工作上时不时给他使个不痛不痒的小绊子。

    四年前他刚刚大学毕业,最迷茫的时候遇见祝白,两人一拍即合,彼此索取,也算是场愉快的合作。祝白比他大十岁,风韵妩媚,那方面两个人也算棋逢对手,每每欢好,尽兴而归。

    蒋鹤声对于祝白还是感激的 ,所以逆来顺受也就算作补偿吧。但他只把这当成交换游戏,又或者,祝白是他下班后的工作对象。

    祝白给了他个眼神,蒋鹤声装作看不懂,礼貌地打招呼。

    祝白扭腰走了,前台的小廖立马变得开心,甜丝丝地喊他叫“声哥”,把快递给他。

    他心说怎么这么快。又想,总算有个结果了。

    究竟是一个颠覆性的反转,还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

    他没有承祝白的意,去她的办公室找她,今天本来就晚到,二十分钟后马上有个会,他还要准备一下,连快递都来不及看。

    一张薄薄的纸,会给他怎样的结局呢?

    蒋鹤声不敢想,怕逆他所愿,又怕得偿所愿。

    快递纸袋被扔在一边,埋在无数高垒的文件当中。

    祝白羞愤难当,开会前几分钟在他的办公室堵住他,问他到底要怎样。

    蒋鹤声淡然道:“祝姐,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谁都可以喊停。”

    祝白急道:“是,是有这样的说法,但是我现在不想停。我们本来也不是正经谈恋爱,就还保持那种关系,也不用太频繁,一周几次就好,你女朋友也不会发现的。”

    蒋鹤声正色道:“我很爱她。”

    祝白望着他的眼睛,她清楚他很认真,也清楚他认真起来是没有余地的。祝白还是很伤心,忍不住用言语刺痛他,来换一些安慰。

    “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又傍上什么厉害角色了?”祝白拉扯蒋鹤声,像只绝望的野兽,“这次比你大几岁?不会都能当你妈了吧?她胸不下垂吗?你下得去手吗?”

    蒋鹤声有点被那个“妈”字刺激到了,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祝总,要开会了。”

    他侧身,轻巧从祝白身旁走过。

    会议是祝白主持的,她不在状态,匆匆结束,会后又单独点名叫蒋鹤声留下。公司里的同事多少知道点他们的事,出去的时候都交头接耳的。蒋鹤声并不在意,他是有能力的,只不过选择了捷径。

    祝白掩面叹息:“最后一次吧,今晚。”

    蒋鹤声说:“何必呢,祝姐,我脱身了。”

    祝白说:“那我呢?我什么时候能脱身?”

    蒋鹤声冷冰冰地:“只要你和小陈做的爱足够多,就可以脱身。”

    祝白怔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蒋鹤声站起身,系好西装扣子,径自往外走。

    “不是这样的!鹤声,你听我说!”祝白踩着高跟鞋,跑得很狼狈,她一把抱住快走到门口的蒋鹤声,着急地解释:“不是那样的,鹤声,我不喜欢小陈,我跟他就是互相解决需求,我对你不一样的……”

    “我对你,就像你对小陈。”

    蒋鹤声拨开祝白的手,还好心地往她手里塞了包纸巾。

    “蒋鹤声你混蛋!”

    祝白的声音漏了一半出去,剩下的一半被蒋鹤声关在门里。外间的同事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蒋鹤声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上午过得一向很快,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工作,被淹没的快递纸袋渐渐重新显露在蒋鹤声眼前。蒋鹤声喝了口茶,看着那个快递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到很多,很杂乱。蒋襄,舒安,蒋听寒。

    还有他自己。

    第一次有那种念头是在什么时候呢?和蒋听寒的初夜吗?

    又或者,在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爱上的不是meimei,而是蒋听寒。

    蒋鹤声把茶杯放下,伸手去拿快递纸袋,还没碰到,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蒋听寒。

    她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同学偷拍的,她在早八课上打瞌睡。

    迷糊的小模样,真让他喜欢。

    她被自己做到顶点的时候,也这样不知所谓。

    蒋鹤声不免想,他和蒋听寒究竟需要对方的什么东西来填满自己的孤寂。

    是性吗?

    性只是爱的共犯,它无法成为他们相爱的理由。假如只是为了性生活,他们大可不必保持贞洁,可以随便找个人来重复插入和被插入的动作。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只有对方能给予的,而这个东西,又死死地把他们绑住。

    不想了,蒋鹤声给小廖发微信,中午请她吃饭。

    小廖是个沉稳的姑娘,前几天蒋鹤声麻烦她办了一点事,她给办得很漂亮,请客算作谢礼。

    大厦二十三层是一家新开的西餐厅,蒋鹤声想着正好过来试试,还不错的话,下次就带蒋听寒来。

    小廖一边切牛排,一边透过明亮的玻璃朝下望,笑着说:“晚上来这里吃饭一定很浪漫,往下一看,全是灯光璀璨的。”

    蒋鹤声笑笑,附和道:“嗯,应该是的。”

    他顺着小廖的话想着,觉着蒋听寒应该会喜欢这里。虽然她不爱出门,但小姑娘总归还是会喜欢些浪漫的事情。电视上一般会演,那个时候还需要有玫瑰花,还要有戒指,还要有人拉小提琴。

    虽然他没有做过也不愿做那种事,觉得太做作,但想到对方是蒋听寒,又免不得觉得还不够。

    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灿烂、明媚、美好的事物都堆砌到她身上。

    蒋鹤声拿起手机,拍了张高空俯瞰城市的照片。

    没有摁灭手机屏幕,一边吃饭一边等她回复。

    小廖不小心瞄到了他的手机,好奇问道:“是你女朋友吗?好漂亮。”

    蒋鹤声一愣,答道:“不是,我meimei。”

    他把聊天背景那张照片找出来,给小廖看。小廖看看照片,又看看蒋鹤声的脸,比较着,竟然挑不出不同似的。

    于是惊叹:“你跟你meimei长得太像了,一个帅哥一个美女,这基因得多好啊。”

    蒋鹤声笑道:“是吧,我也觉得她太美了。”

    “嗯嗯。”小廖用叉子卷着意面,提醒道:“声哥,那个设计师约的下午三点半,你别迟到了,他可一点都不好约。”

    “好的,这次谢谢你了。”蒋鹤声举起杯子敬小廖,“下午还要上班,不好喝酒,下次一定请你。”

    “好的,一言为定。”小廖美滋滋地答应。

    电梯一直卡在二十四层,估计又是在搬装修材料。蒋鹤声来了兴趣,邀请小廖:“要不要走一层,上去看看?”

    小廖没有拒绝的理由:“好啊。”

    步行一层,来到二十四楼,楼梯间的门打开,蒋鹤声一眼看到那家正在装修的公司。

    某某婚庆公司。

    他又产生联想:二十多岁的蒋听寒和三十多岁的蒋鹤声,携手走进这家公司,一起筹划一个只有彼此的未来。

    “原来是搞婚庆的啊。”小廖说。

    “怎么,你有想法?”蒋鹤声问。

    “得了吧,”小廖不好意思地笑,“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呢。”

    “缘分这种事,不能强求的。”蒋鹤声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很多时候,你以为得不到的东西,就像做梦一样,朝你砸来了。”

    “哦?”小廖八卦地看着蒋鹤声笑,“那声哥想得到的人,是不是已经把你砸到了呀?”

    蒋鹤声浅浅地笑:“砸个稀巴烂。”

    “哎哟哈哈,”小廖笑道,“原来声哥看起来酷酷的,坠入爱河是这样的啊,难得一见啊。”

    蒋鹤声想着那个人,笑道:“不一样的一面,当然要留给特别的人了。”

    小廖点头表示认同,顺手按了电梯。她看了眼蒋鹤声,又想到早上祝白那一幕,有些欲言又止。

    “声哥,我看到了些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小廖犹豫道,“但是不跟你说,我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那就想好了再说。”蒋鹤声说。

    小廖被噎了一下:“你不应该说‘没关系,你说吧’,然后我不就告诉你了。”

    蒋鹤声看她一眼:“你想说自然会说的。”

    “好吧。”小廖环顾四周,陌生的楼层,并没有熟人,她于是壮着胆子说,“上个礼拜,我看见祝总在办公室,和公关部的陈……”

    “嗯,”蒋鹤声出声打断,“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他正了正眼镜,道:“你就当没看见,也别往外传。”

    小廖赶忙说:“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了,我是怕声哥你吃亏。”

    这说法还挺新鲜的。蒋鹤声看着小廖,无奈地笑了。

    小廖后知后觉有些过分亲近,脸红地给自己解围:“我们好像没有那么熟啊,我多管闲事了。”

    “没有,谢谢你。”蒋鹤声说,“大家可能有些误会,我和祝总,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嗯嗯,那当然了。”小廖手心直冒汗,生怕又说错什么。

    分开时,小廖想说点什么弥补,只好又提醒了一遍,让蒋鹤声不要失约。

    蒋鹤声点头,客套了一句。

    蒋鹤声办公室有张小沙发,他有时会在上面眯个午觉。今天中午没什么睡意,尽管昨天也没睡好。他给蒋听寒发的消息还没有得到回复,他心里多少有点像被小猫挠。

    想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声音,又怕她在睡觉。这个小懒猫,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午饭才睡。

    蒋鹤声枕着胳膊,望着桌面上的快递纸袋。

    再拖一拖吧。蒋鹤声逃避地闭上眼睛,在梦里和他想见的人相见。

    下午把急事先处理了下,蒋鹤声出发去见珠宝设计师。

    他的寒寒,应该拥有一枚戒指了。

    一枚独属于她的浪漫,涵盖了他的无上爱意,可以被她永永远远戴在离心脏最近的指节。

    想了想,又觉得戒指的确俗物。

    又想,戒指越俗,她便越超脱。

    这位设计师很负盛名,蒋鹤声拜托小廖好容易才约到今天,也才只有半个小时。蒋鹤声不知道半个小时足不足以给设计师说明自己的想法,他甚至想要这枚戒指的每一次打磨都能发出“我爱你”的声音,叫他的寒寒听到。

    蒋鹤声一个人默想的时候,就会冒出些很无厘头的想法。他觉得以前同那些“女朋友”都没玩过浪漫,其实是为了攒着都给寒寒。

    第一次倾心倾力地为一个人付出,还怕自己给的不够。

    设计师应该见过很多像蒋鹤声一样的人,他们对和某一个人的明天满怀憧憬。他很专业,在紧巴巴的三十分钟内完成了设计稿的讨论,剩下的时间,两个人喝茶闲聊。

    聊来聊去离不开戒指的主人,蒋鹤声不免要沾沾自喜,他发现自己对于蒋听寒几乎算是了如指掌,除了她爱上自己这件事。

    那些静默的过往,因为她爱上了自己,而变得光芒四射。

    回去的路上,走到一半,蒋鹤声叫司机改道,去了大学。

    正是下午第四节课,蒋鹤声在教学楼前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

    蒋听寒正和同学聊天,说说笑笑,马尾在阳光里摇荡,发尖似乎扫过了他的心脏。

    她很错愕:“哥,你怎么来了?”

    蒋鹤声忍笑:“有点事找你,这堂课可以不上吗?”

    蒋听寒叫室友帮请个假,然后挽着蒋鹤声的胳膊,逆着人潮往校外走。

    蒋鹤声附耳道:“怎么走路姿势怪怪的?”

    蒋听寒耳根发热,小拳捶他:“还不怪你。”

    蒋鹤声笑着牵住她的手,两个人在夕阳里慢慢散步。蒋鹤声很喜欢这样安静下来,没有令人失控的快感,没有携云挈雨的呻吟,只是和爱人一起走在一条普通的路上,只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牵了她的手。

    蒋听寒侧头看他,晃晃他的手,柔声问:“到底怎么啦?”

    蒋鹤声停止幻想,站定,目光深邃地把她看尽。

    “寒寒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蒋听寒弯起嘴角,双手捧住他的脸,诚恳地说:“我生来就是要爱你的。”

    在那一瞬间,蒋鹤声产生了一个深刻的心跳。

    他被缱绻的情愫包围,低头欲吻,被蒋听寒慌忙按住。路上人来人往,不适合用亲密的方式表达情意。

    “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接吻吧。”蒋鹤声说。

    体育场后边的小路是个偏僻的地方,晚上会有附近的居民抄近路来玩,白天更少人来。

    他们站在一块大广告牌后面,蒋听寒环着蒋鹤声的脖子,踮脚亲得缠绵。蒋鹤声不甘示弱, 把两人的舌头搅得天翻地覆。

    城市的边缘卷起一道灰边,顺着撕开,可以看见一对纠缠的男女。他们以兄妹之名,用原始的冲动摔碎禁锢,在一场名为“不伦”的罪恶中熊熊燃烧。

    蒋听寒出生时,蒋鹤声只有八岁。舒安是凌晨发动的,那晚的夜又黑又冷,六月底难得有这样的温度。蒋鹤声睡梦中被姥姥拽起来,他们匆匆赶到医院,蒋听寒已经在襁褓中安睡。

    她那么小的一团,是粉红色,还睁不开眼睛。

    舒安告诉他,这是meimei。

    meimei。

    彼时的蒋鹤声蹲在病床前,手足无措地捧起那个婴儿。

    后来她会爬,学走路,会叫哥哥,去上幼儿园,第一次系红领巾,拿回奖状,和他抢鸡腿吃。

    后来她沉默,掩饰,学会做饭,依赖他、照顾他。

    后来她亭亭玉立,赤身裸体躺在他身下。

    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积压成他们相爱的情绪。

    蒋鹤声回到公司,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大厦灯火通明。

    他拆开快递,拿出那几张纸,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鉴定意见:依据DNA分析结果,支持1号检材所属人蒋鹤声与2号检材所属人蒋听寒存在生物学全同胞关系。

    蒋鹤声背后一阵发麻,手停在半空中像被按下暂停键。

    良久的空白之后,蒋鹤声笑骂了一句。

    cao,又他妈发疯。

    他把纸张推进碎纸机,切成纸泥。

    还是能爱的,只不过艰难了一点。

    但那又如何呢?

    天完全黑了下来,今夜晴空万里,他的爱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