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四枚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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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来荣棠府的那瞬间,我有一种从牢笼里逃出的惬意。我没有看到林欢,她每天早上驾车跟着我去林府,然后就不见了。 最近她就跟残影似的,需要的时候才会晃出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黏我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李晚镜太黏我,林欢无缝隙可插,只好退居二线。 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么明,银色的月辉白得耀眼,照得街道仿佛落了一层雪。我看到青夏站在隔壁高大的乌门前,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她的背挺得很直,一手背在身后,缓步走来,像一尊神像。 乌门之上,写着“武昭府”三个字。 以“武”命名她的府邸,想必圣上对青夏十分看重吧? 她在我面前立定,笑道:“看来jiejie也没忘记咱们以前的暗通款曲。” “……怎会忘记。”我不由得也笑:“暗通款曲,你可真会用词。” “青夏好多年不曾读书,看来是惹jiejie笑话了……” “我哪有笑话……” 我们随意地聊着,没有话题,没有主题,在铺满月光的街道上随意地走着,我们甚至没有问对方要去何处,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来到了醉明楼。 醉明楼灯火通明,红袖招摇。 但到了门前,不知为何,青夏突然犹豫了,迟迟未能迈开脚进去。 “……jiejie知道吗?年少时,我跟着jiejie,目不斜视,一直以为此处就是家开得很晚的面馆。”青夏幽怨地开口:“直到前两天,我才知道它的真面目。” 我笑道:“它可不就是家面馆吗?”说着我先跨了进去,里头春帐拂面,宾客满座,很是热闹。我刚进去便有人过来招待,我道:“要楼顶露台的位子,两碗炸酱面,一份小酥rou,对了——”我转头对青夏道:“我最近发现个很好的搭配,青夏一定要尝尝——一份醋腌水萝卜。” 那招待却道:“今日天冷,楼顶无人,贵人何不上二楼雅间?有炉子有曲,奴为贵人找两个懂事的人儿,伺候您二位吃个暖食。” “不必了,吃个面而已,不需要伺候。”我道:“早些上饭就行。” 那招待低头称是,便接过青夏手中的灯笼,我感觉青夏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跟着我一起上了楼。 才上到楼顶,月亮似乎离得更近了,仿佛伸手可握。我们坐下来,她说了些在傀野生生死死刀光剑影背后的一些趣事,我说了这一年在太师院跟着先生去潮湖抓鱼认鱼的事。我们都很高兴,哈哈大笑。 很快,面就上来了,热气腾腾,小酥rou炒得金黄,我正打算开吃,青夏忽然道:“对了jiejie,我要娶夫了。” 听了这话,我差点没用筷子戳死自己,愣了好半天,我艰难道:“这么快……不再考虑考虑吗?” 我想说娶了男人之后就没有自由了,打算把李晚镜这些日是如何缠着我,不让我离门半步的行为控诉一通,但因此举在她面前有炫耀的嫌疑,最终没能说出口。 “青夏想早些成家。”她低下头:“我已经托母亲向曲家提亲了,那少年对我有意,我看得出来,他温柔贤惠,是个闺中淑秀,这桩婚事没什么不好。” 我知道青夏这是要放下李晚镜往前看了,但不知为何,我却并不能为她高兴。 “我觉得,你或许……”我仔细斟酌着用词:“不应该就这么……” 青夏笑道:“jiejie是想让青夏跟你抢男人?还是想我们姐妹共用一夫?” 我忙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青夏道:“我知道。jiejie是不想让我在此事上饮泣吞声,怕我委屈了自己。但jiejie不必担心,木已成舟,青夏明白此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会伤害jiejie和姐夫,可后来,青夏在荣棠府听说了姐夫对jiejie的多年相思,忽然就明白了。” 楼下不时传来暧暧靡靡之音,还有舞伶跳舞时铃铛摇动的清脆声响,女子的叫好声,她不再说话,我们静默了半晌。 她拿出四枚银币,放在桌上,道:“jiejie身上可带有银钱?” 我道:“没有,不过前不久我离家无处可去,也无钱吃饭后,总是随身带着金币。”我解掉腰带,从腰带中间的布缝里,掏出了六枚金币。 青夏忍不住笑道:“jiejie真不嫌沉。” 我道:“金子就是越重才越踏实。” 她道:“jiejie知道四枚银币在姜国能做什么吗?” 我道:“当然。能买几十本书、两枚玉簪、能吃很久的午饭。”说到这里我就笑了:“这碗炸酱面可以吃两百碗呢!” 青夏笑道:“除此之外,四枚银币能买我们身上的一件外衣,能买宫中的一只漱口杯,还能买楼下伶人的初夜之身。” 我顿了顿,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青夏又道:“这里是醉明楼,还是上乘之地。一般青楼的伶人、无籍的奴仆,一枚银币都用不了——jiejie知道你手中的六枚金币能做什么吗?” 我不说话,她便道:“民间女子娶夫,能用金币做彩礼的都甚为罕见。六枚金币,可为京城顶级青楼的花魁赎身。” 我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道:“不要再说了,如果你今晚来是想跟我说这些的,我要回去了。” “jiejie不必生气。”她将银币翻转过来:“我说这些不是想带着jiejie去青楼里嫖娼,不过是想告诉jiejie,男人的命,男人的心,男人的身体,在当今的世道就是如此下贱,连一只漱口杯都不如。” 我深吸一口气:“青夏,你不是这样的孩子,不要如此讲话,我真的会发火。” (六十七) 她低头微笑,天上明月相照。“你可知李晚镜的名字是何意?” 我本来已经隐隐有些怒火,听了这话,知道她是不愿再惹我生气,有意地转移话题。 我逐渐冷静下来,仔细地思考一番,道:“自古便有以镜指月的说法,夜晚之镜,指意更是明了。” “对。”青夏望向那轮悬挂在我们头顶的皎洁明月:“他的名字正是此意,也真是人如其名。一直以来,他就是我的明月,悬在高空,好像触手可及,又抓不到手心,只能让我不停地向月奔跑,如同夸父逐日。 “多年来,我一直不理解人们为何贬损夸父,我总觉得,那照耀在心头的光,不就是要人奋力追逐吗?” “知道李晚镜相思jiejie多年后,我忽然不知所措。明月相照我追寻,可明月若不再相照,我又当往何处追逐呢?” “那日jiejie投井而死,我又何尝不想?可我若真的寻死,会有一个侠士将我从井中救出吗?再执着的爱,最终不过是葬身深水,无人知晓罢了。” “世人说得没错,逐日会被灼死,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不可得之物,是自掘坟墓。” “这些年,我只顾抬头追逐明月,根本看不见身边的一切。在傀野时,我曾救过一个傀族少年,是一个在山中迷路的孩子,当时我也被困在山林中,不得已和他相依为命。后来战事将结,他竟然溜进我的营帐里。” 她不再看着那轮明月,而是看着我:“jiejie猜猜,他究竟是何意?” 我道:“战事中,第一反应,应当是细作。” 青夏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杀死了他。” 我一惊。青夏继续道:“他希望我能带他回到我的故乡,依照姜国的礼法,做我的男人。可我并不在乎,我有心爱的男子,为何在乎一个敌国男子的心思?直到我将剑刺进他的心脏,他都没有丝毫挣扎,只是看着我,笑着,直到死去,他依然在笑。” “……” “那个时候,我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还有一丝自满,为我对姜国、对李晚镜矢志不渝的坚贞而骄傲。” “可如今我后悔了。在枪林箭雨中赶着来见我一面,抛却生死只为和我一同返回故乡,那样纯净又热烈的少年心不会再有了。” “我错过了,践踏了,就不会再有了。” “当我不再抬头仰望那轮明月,才看到身边散落的遍地银钱。它很耀眼,握在手中不也是闪闪发光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桌上那四枚被她翻转过来的银币,映着月光,上面的月亮与桂花图案格外耀眼,仿若另一个世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