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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背还是要抱

    也许因为我时日无多了,又或者是从台阶上滚下来那一遭摔得脑子灵光乍现,我竟然做了好长一个梦,记起许多事来,细枝末节也都愈发清晰。

    祁修明第一次打人发生在我初二那年。

    我当时的体育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五五分,长相毫无特点,至多发起笑来会被女老师们夸敦厚老实,这种褒奖,简直比骂他是猪还刺耳,类似于漂亮女生送给毫无自知之明的丑男那句“你是个好人”。

    如果这位体育老师不是变态,那张脸除非回炉重造我才能有机会记住。

    第一节体育课,他把全班男女生分开,脸上挂着令人费解的笑,目光扫过男生队伍里的每一张脸,最后点点我的方向,说:“你来做体育委员吧。”

    一开始,他只频繁地叫我去器械室送钥匙、送水杯,后来熟络起来,他开始摸我的脸,夸我漂亮,避开所有人,把手放在我腰上,用浸了几十年地沟油似的声音说老师喜欢你。他也这么摸过其他男生,我见过的有四个,但他们不都愿意承认,竟然骂我是神经病,说被摸的只有我一个。

    那就我一个好了。

    我知道体育老师说的是哪种喜欢,他想睡我,从第一节上课我就看出来了。

    他一直拿我当小白兔,我只不过是遗传祁修明,长得白一点而已,他却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也乐意配合,只是后来每天会在袖筒里塞一把美工刀,一下能划开猪rou的那种,我用姑姑买的猪rou试过很多次,从没失手。不出意外的话,他一定会死在我手里,血从开口的脖子里流干,或许他下面那玩意儿也该被割掉。

    十四岁故意杀人如果情节恶劣的话,应该够得着坐牢了。我还蛮期待,如果我真的被判刑,祁修明会不会去监狱看我?他说我跟着姑姑过,以后人生不会出大差错,所以我未成年就变成杀人犯算不算是大差错?

    他应该后悔,我开始盼望祁修明后悔。

    本来是有机会的。

    某个星期天,学校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体育老师把我叫到武术室,先是舔舔我的脸,我忍着恶心坐在垫子上看他解裤腰带。他那圈打着白色对勾的内裤边露出来时,美工刀已经从我袖筒里划出一公分。

    我决定了,必须割掉他的作案工具,让他下辈子投胎都别想做男人。

    可我没来得及。

    武术室早就欠整饬的大门轰然一声巨响,被砸开了,锁孔四周全是乍起的木刺。

    室外的光线刺进来,将地上的人影一直拉到我脚边,我坐在垫子上,像只黑夜过马路时忽然被强光照射的青蛙,木呆呆看着门框里立着的轮廓——我哥的。

    体育老师硬起来的jiba估计都给吓萎了,连忙往回提裤子,裤腰带勒紧以后似乎又记起来自己还顶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头衔,于是中气不足地指着祁修明问:你想干什么?破坏学校公物,必须赔钱。问完,他准备跑,却被祁修明揪着头发掼到地上。

    响声很闷,地上的灰尘被掀到空气中,配合着体育老师惨叫的节拍跳舞,我看见他捂着头皮,那里竟然缺了一块头发,正密密麻麻渗着血珠。

    祁修明往他腿中间那玩意儿上补了一脚,他嘴里的叫声一下子又生动鲜活了好几倍。

    隔了好一会儿,祁修明才施舍给我一点关注,阴森着脸,目光从我脸上一路刮到我的袖口,他冲我伸出手,说:“拿过来。”

    其实从他踹门那一刻,我袖口的刀尖已经缩了回去,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怀疑我在他眼里就是个透明的玻璃罐子,只一瞥就能被看穿所有心思,恶劣的,卑鄙的,见不得光的……我竟然没有秘密。

    我老老实实把刀给他,告诉他杀人会被判刑,我不喜欢管杀人犯叫哥。

    他叫我滚出去把门带上。我照做了,然后蹲在门口听动静。

    可我又没听过被刽子手凌迟的犯人怎么求饶,所以缺少参照物。

    最后祁修明推门出来,我偷偷往里头瞥了一眼,那场景让我意识到屁滚尿流这词儿有多精妙。那把美工刀正插在体育老师的裤裆里,地上湿漉漉一片,没有血,就只是吓尿而已,他在自己尿泊里打腿战,冷汗糊了一脸,丑得恶形恶状。

    祁修明做事永远比我有分寸。

    后来我听说体育老师阳痿了。我们班那个爸爸是男科医生的同学成了大课间茶话会的焦点人物,体育老师找他爸爸治阳痿的故事从他嘴里广泛流传,还有人附和,说自己去医院割包皮的时候也遇见过体育老师看男科。女生们对男人下半身的八卦秘辛竟然比男生还感兴趣,这让我十分惊讶,我开始为各科老师的无聊课堂感到忧虑,如果他们能在上课时讲讲这些,绝不会有人无聊到睡觉。

    那天从学校里出来时,我没敢抬头看祁修明的脸,所以至今回忆不起他当时的表情,他找了个水龙头一直洗手,每根手指都搓到发白发皱才罢休,他说,我得记住,不应该的事一件也不准做,做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我很烦听祁修明讲道理,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回答:“路过。”

    我该相信吗?我说:“那可真巧,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不用再见面了。”

    他又开始抽烟了,动作行云流水,指尖和烟形成的夹角像是精确计算过的,我学他抽烟就很像装逼,可他随便抽两口就像在拍电影。他说:“如果你不出问题,确实不用再见。”

    “多管闲事,我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

    “我是你哥。”

    “所以呢?你已经不要我了。”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

    从追车那天我就恨上他了。我不想看他甩下我,于是自己先上车,我许愿以后每一次分手,都要我先走,我站在公交车上看他,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像是胜利者的示威,这回是我不要他,我没回头。可离祁修明越远,我越发觉失败的是自己,原来他是悬崖边,我只是迭出悬崖往下坠。

    没有粉身碎骨,我睁眼时,看见医院的天花板,祁修明正低头削苹果,骨节分明的手指看起来比苹果更好吃。阳光透过窗帘漏进来,金粉似的洒在他脸上,美得像假象,像蝴蝶在太阳底下扑扇翅膀时一闪而过的光,好像我看得太用力了就会破碎。

    我还是太用力了,他察觉到我在看,把苹果送到我嘴边,问我吃不吃,很甜。

    我开始莫名地烦躁,抬手把苹果打掉,“我最烦来医院你不知道吗?”

    那苹果在他脚边滚了几圈才停住,他把它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说:“还有几项检查没做。”

    “我不做检查,什么也不做。”我掀开被子下床才发现自己穿了一身病号服,右脚才着地,腿一软,人整个摔到地上。我忘了,我进来医院前,在台阶上滚了一圈。现在脚踝肿得像馒头,脑门上还顶着纱布,我趴在地上站不起来,狼狈得像条瘸腿狗,以后我估计是条只能躺在床上又病又丑又瞎的瘸腿狗。领子上的扣子怎么也弄不开,我急得大叫,“我不住院,也不检查,我不呆在这儿,马上走,快点!”

    祁修明掐着我两腋窝,把我抱回床沿上坐好,一颗一颗替我解上衣扣子,换病号服的裤子,最后蹲在我脚前给我穿鞋。

    小时候我总赖床不想上学,他就拽着我胳膊,把我从被窝里剥出来,有时候会象征性地打我屁股,反正不疼,他打完还会替我揉,我只需要眯着眼睛等着他给我套衣服。我最喜欢他蹲下来给我穿袜子穿鞋系鞋带,因为他比我高很多,而我能看清他头顶的机会很少。

    现在也是。

    他系好鞋带,仰头问我:“要背还是要抱?”

    我说:“背。”然后趴在他背上,出了病房门竟然有许多人盯着我俩看。

    原来亲哥哥背亲弟弟这么正常合理的事情也会被围观,祁修明没走电梯,我觉得他有病,这里是八层。

    下了两层,他说:“给你办了休学。”

    “可我在学校还有账没算。”

    “算过了。”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账?”

    “知道。”

    “嗷……”又下了几层,我才问他,“怎么知道的?”

    他还是那句话:“我是你哥。”

    最后一层,我在他脖子上舔了一圈,吸出一个草莓印,“说你爱我。”

    楼梯口挨着电梯,等着上楼的人拥在一起,所有视线都转过来赤裸裸地盯着我们看,奇怪的是他们,被打成异类的却是我们。

    祁修明扣在我腿上的手紧了紧,他说:“回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