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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面

    夕阳西下的时候,她站在高处凭栏眺望。西方的天空里,光从流动的云层中一缕缕淌下。光映在她的面上,落到她的裙上。她的目光定在远方那片湖泊上,湖面在发光,房子顶也在发光。

    他走到她身后抱住她。“我做了那件事。”

    年轻的姑娘顿了一顿,转身向他看去,他正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她。他低着头,她看向他,他眼里的柔和散发出来,从底而至。他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他们靠得很近,还是隔了那么一点儿距离。距离变化着没有再动,这是一个非情人之间的距离,或说他们已达到脱离用距离证明关系的程度。

    “你做的。”她垂下了眼。

    “我。”他眼中的光翻涌变换着。

    他已经看见她所有的一切。她站在那儿,每一寸都是他的。那些洋洋洒洒抛出去的欲望,使他闭上眼的同时想起那些平淡深刻的过往,印象如同一团火焰在他心中绽开。

    “我已经回到你身边,我不在乎你是怎样的。”他搂住哭得双眼通红的女孩,“不要难过,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眼泪是黯淡的。

    一个月后。

    湖边。

    冉箐在回去时路过这里一带,以往她不会在此停下。

    周末的午后,她在此处停了下来。站在桥上,她看见对面的路灯、人群与另一座桥。有一阵风吹过来,头发随风在空中波动。

    “好,我来接你。”

    “我知道了。”

    她把手机放进包里,背靠到栏杆上。她望向此刻的天空,云朵像在上面匍匐,爬到她熟知的那片天空里,每一天都是那样的天空,每一天,从来没有变过。她困在一扇窗户里,周围还有另外无数面窗户,每一扇窗户都有窗帘,但不是每一座山都高耸入云。

    她擦了擦屏幕上的一点水珠,开始对左唐棠联系自己的那个号码编辑短信,大概十分钟后,她将一封短信发送了过去。做完这件事的她长舒了一口气,上午的面试并不顺利。

    温度在上升,她倏的收回栏杆上的手。

    “今晚我不回来吃饭了。”她再次拿起手机,“没事,我在外面吃。好,你忙。”

    她皱了皱眉低头,包在高跟鞋里的脚隐隐作痛。她看向周围的建筑,有些被树木遮挡住了,她在找那个有标志的建筑,她没有找到。

    “你在哪儿?对,我再讲一遍。”

    “中心路。”

    “我会来的。”

    她拦了一辆计程车车坐上去。

    午后尤其安静。

    车道上人不多,街道上也看不见人。车子停在路口,她付了现金后下了车。

    “您好病房怎样走?”“谢谢。”

    门开了。

    她走进去,房间里响起鞋跟碰地的声音。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这里,这张熟悉的脸,同样的年轻躺在那儿,细纹也埋在那儿,与年华躺在一起,在一条线上行走。鱼缸里的金鱼被薄弱包围。她把门合上,令人满意的锁的声音响起。她向窗边的椅子走去,在同样的走路声里她,她坐到椅子上,他回头的一瞬间,视线里出现一条颤抖的金鱼。

    他坐了起来把身子靠在床头,医生说他两天后就能出院,这也是她出现他面前的原因。是这样吧?

    她把包、钥匙,一杯过路买的瓶装咖啡放到桌子上,两手空空的看着他,面无表情,保持同样的她的沉默。她迅速的冷静下来,一条纤细的手臂撑着脑袋,一只手腾空起又放下。放下后是她细软模糊的声音:“他想杀你?”

    “他想让我死。”

    “你还在这儿。”

    “你想我吗?”

    “我想你。”

    “你还想我吗?”

    她用两根手指捏起肩头的头发卷成一缕一缕,卷到不能再卷的时候她放下来,抬起头与他对视,彼此看彼此。在这一刻。短暂的寂静里,她从椅子上起身向他走去。她两条手臂撑着床单,他的手落到她的头发上,他们瞬间平静下来。

    护工推开门看见病房里有一位陌生小姐,先生让她离开,她立刻端着托盘离开,上面本是先生的下午茶,一个蓝莓馅饼、一个苹果和一杯咖啡。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了又等,半个小时过去了,她站起身透过面前门上的玻璃望向房间里去,小姐还坐在那把青色的椅子上。

    “你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

    “……”他在一阵沉默后启唇,“我没有怪他,要不是这样,他应该在拘留所里等着律师起诉。人证、物证,监控都有,我们在一个公共区域,斑马线那儿。那里有一个集会,人很多,熙熙攘攘的。”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她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一只手想掀开他的病服,手腕被他的手握住了。她开始挣脱他的手腕,这样,此刻他并没有用力,她的手腕得到可以活动的自由。下一秒他的五指握住她那几根手指头,紧紧缠住,于是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救那只被他死死扣住的手。

    “不要看。”

    男人闷闷的声音响起。

    她顿了顿收回和他纠缠在一起的双手。眼皮敛着,挡住了大半眼瞳。

    “没有好吗?”

    “已经快要好了。”

    “不想让我看吗?”

    “结疤了,很难看。”

    “好,疤痕。不看。”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向他的眼睛看去。

    这时候本是他午睡的时间,在无聊的医院里,每时每刻都昏昏欲睡。她的来访对他而言是一份惊喜的意外。她拿出口袋里一包新买的烟,烟盒十分完整,但不可能一直这样。她打开烟盒,拿一根烟出来含在嘴里,随着她背光的周身里靠中心的位置出现一团焰火。

    “砰。”

    她把烟放到他唇边,他皱了皱眉没有回应这个举动。他没说这里不能抽烟,她已经点了火吸了烟,事情无法避免。

    眼泪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我还爱着你,她说过。突然间,她凑过来俯下身用吻覆盖住他的嘴唇。他张开唇任由她动作着,玩闹,任她这样闹,幼稚的小姑娘,还没到那个年纪,脸是最美的。

    他伸出手把她的身体往自己这里的方向一按,牙齿碰到牙齿,她疼得直蹙眉。不会有人看到这一幕,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请让我再吻您一遍。”她躲开捏住他下巴的手,从他身上爬下来,头发乱糟糟的,她花了十几秒捋好。

    “您可以把所有东西留着,我写一张支票给您,我也会为您留着。”

    “不——”

    她明亮的声音。

    “我不会待在你身边了。”她朝他喊道,“我会从你生命里消失。”

    “去年我过得很好。”

    “我不想遇到你。”

    她扶住摇摇晃晃的门看向他,“我会忘掉你,再见。”

    门被轻轻推上,锁的声音再次响起。走廊上,鞋跟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响起,随着她的步伐在这个空间摇曳。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失态的蠢样,看了一眼电梯后,她转身来到楼梯间。

    台阶下的那块平地上,有一个狼吞虎咽的人。

    她飞快的走下楼梯,

    走到一半的时候,

    她又回到了起点。

    在我完整的生命里,他的形象是不存在的。如果我想起他,第一个形象不是他的脸,是他的声音,还有那段时期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再次提到这个名字,那是极其陌生的——我在心中默读,还是对它一无所知,甚至组成他名字的那几个字都像扭曲了、与正常的字挂不上勾一样令我感到奇怪。我已经忘掉了他。

    毕业的那年,他没有选择再待下去。在那年夏天之后,我们就离开这个城市去世界各地旅游。我们到那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无聊的地方,在奇妙的土地上走路。他已经好了,我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他,这个人格不知由谁生养的,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能那样和我讲话。他对我露出年轻阳光的笑容,他拿着相机记录旅途,不过大多数都是他拍我,我们不好意思去找路人帮忙拍照,不过在一个美丽的傍晚,天空与太阳最美的时候,我们还是请阿姨为我们拍照,留下这抹回忆。

    那轮夕阳永远是一个象征,或许这里没有那条熟悉的江,没有那个夏天里的那些蝉鸣,也没有那个女孩,没有她那张脸、那个声音与所有形象。可是夕阳还挂在那儿,它告诉我时间没有动,还停在这里。

    我们回到了那个小镇。我去看那两所学校,在我们相遇的地方,街景变化很大,看起来比从前好多了。在我心里这儿永远是它从前的样子,马路两边的行人道是有点开裂的,在上面走过会看见小碎石和树叶,在特别的季节,会有花瓣落在上面。在这里我度过了很美的时光,白天我困在教室里,傍晚走出校门时,是天边最美的时候。那个印象是昏暗的,夕阳光暖暖的,云发出奇异光彩,照到我和我的小玉身上,它半个小时就消失了,我只能在第二天傍晚和它相见。

    东北方向的田野已经被另一片住宅区取代。我依稀记得,那里的土壤是暖的,暖到我们的眼泪是凉的。在冬天,田野一片荒芜,如果站到那个小高坡上往西看,我能看到所有的房子,能看到那条江,与家。是他带我回来的。他知道我很想念这里,他告诉我他没有什么值得想念的事情,他和我的经历是不一样的,这里对他只有两三年的记忆,不过他也说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说那两三年里出现的小姑娘成了他生命中的转折点。

    之后我们搬进从前他和叔叔的房子,我走到枯萎的树干前,把身体靠了上去。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他记得这一幕。

    她靠在这里的时候,他站在楼上的窗前,看着她。

    一天夜晚,小冉箐按下小黎墨家的门铃。这个阶段的她,是她嫉妒心刚刚孵出来的时候。她正因为某件事生着气。他一个人在家,她去敲门。敲开门后她扑倒他,猛烈的吻他。

    八年前的事像一个世纪般遥远,许多年前的记忆触不可及。摆在此刻,她只能像想念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一样想念过去。

    那个傍晚里。我,她说,我想看到它原来的样子。彻彻底底,不留痕迹,让我在它,所有的它里头穿梭,能让我看上一眼吗?他们依偎在一起。他拿出一枚戒指。我的眼里,你的脸随它倒映,你在流淌,你仿佛不会醒。她一个转动,又折回来让身子保持平衡的姿态。回头看向他的时候,她保持着那个表情,几团因素糅合在一起,复杂与不分明的交错。眼泪从眼睛里掉下里,顺着粉桃般的腮,淌过缩着的唇,一抹流进味蕾。

    请忘掉我,不要记着我。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瞬。

    镜子里是两张脸。脸在某个空间里交错,最终融为一体,化进骨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