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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颤抖;在短暂的思维空白之后,我感受到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

    在这一刻,过往宋慈的影子终于被现在的他覆盖了。我终于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何等严重的错误:他的改变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简直可以称作是云泥之别。他浑身赤裸地靠近我,但我猛地退了一步。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我惯用的沐浴露和糜烂情色混合的味道,下一秒我忍不住地干呕。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了,我转身想要离开这个房间,他伸出手稍微挡了挡我,眼睫低垂着,显示出一种美丽而渺远的脆弱。但我已经被这种脆弱欺骗了太多次,过往的一切迷离了现在魔鬼的蛊惑,因此我不顾一切地、浑身冰凉地逃离了我的家。

    是的,我的家。

    我的手还在抖,以至于我差点不能打开自己的手机。我在黑漆漆的屏幕上看见了自己一片苍白的脸,最后还是靠在电梯旁闭上了眼睛:

    我的家。

    ……我的家。

    应该马上让他滚出去。

    -

    我本来想开车回到我的公寓,但上了车才发现,我的腿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看了一眼时间,这本来是我一贯吃晚饭的时候,然而今晚我毫无胃口。

    这种状态是不能开车的;因此我最后还是离开了车库,去小区门口来接来开车的代驾。

    在等待的间隙,我的大脑终于被晚秋的风吹醒了一点。

    我想:宋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我的回忆里,他是我高中以及大学最深刻而最不可抛弃的年轮。他在窗边的模糊侧脸是我情窦初开的启蒙,他是我青春期里无数次反复浮现的梦。我和他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拥有了世界上最冰凉最美丽的云。那时候的167公交总是很慢,从我的大学到他的大学虽然仅仅一站,但是我也等不了那么久。哪怕午休只有一个小时,我也会在下课之后步行二十分钟走到那里的北大门,看见他站在香樟树下遥远而朦胧地等待我。

    如果他不离开我、如果他不抛弃我……

    我会把我的一切送给他。我知道。

    可能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为了让身体热起来,我只能不断地回忆。这五年昼夜不断的工作虽然没有压垮我,但也的确快要压垮我,在我干瘪的灵魂之中,我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可能并不爱他了,但我没有办法忘怀。

    任何人看见美的消逝都无法忘怀。

    然而在我浑浑噩噩地蹲坐在路边等待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了我的名字。他声音一开始很远,以至于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宗慕……宗慕?”

    我抬头,看见宁嘉泽脸色很难看地走了过来。他的身影被黑夜拉长了,显出一种罕见的、完全不符合他平时高傲状态的风尘仆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半蹲的状态拉了起来。我踉跄了一下,但因为很少见到他如此情绪外露的不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声音近乎讥讽:“……两周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种鬼样子?”

    我心想:其实除了今晚,我都一直很好。但他脸上冷得就像挂上了薄霜,我也就不想多说,只是用了点力气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然而他很快又反手抓紧了,一边把脸侧过去打电话,却还记得用一种冷冷的语气回应我的闪躲:

    “……行了,我先送你回家……躲什么?你身上我哪里没有碰过?”

    他往后看了一眼。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宁嘉泽看到了站在小区里遥望过来的宋慈。宋慈依然充满着那种轻飘飘的冷酷,然而在两人对视的一瞬,宋慈却抬起胳膊,轻轻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

    即使我重复了很多遍我已经找到了代驾,我还是被宁嘉泽塞上了他的车。

    他好像上车后脸色更差了。我想:他是不是这两周过得不怎么样?

    不过当我坐上后座时,我才看见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人;看侧脸是有些眼熟,但我太累了,也就没有多想。宁嘉泽打完了电话,没什么想要给我介绍的意思;在这种黑夜的沉默之中,我告诉了宁嘉泽自己现在住的复式的地址,又给把自己的代驾预约取消了。

    他好像没听到我的地址,只是紧抿着唇,过了很久才突然问我:“宋慈住你家?”

    这个问题的确有点突然。

    我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措辞:“……很快就要搬走了。”

    他冷笑了一下,边打方向盘边通过后视镜看我:“你就没发现你家旁边换人了?”

    我这才知道宋慈竟然买了邻居的房子。

    我想:那他为什么要住在我家?但我不想对宋慈再花一分一毫的情绪,也不想再回到这个家,因此这个消息也就无足轻重了。但我不知道回什么,宁嘉泽却好像平静了下来,只是说:

    “下次别找代驾了,又不是没有人接你。顾萌白拿她助理的工资?”?   他顿了顿,声音变轻了一点:

    “我当然知道你是一个不太愿意麻烦别人的人。”

    “……不过总会有人担心你。”

    我有些诧异,心想:他可能的确很神通广大,竟然知道我不在家。不过他转过头来看我,很快解答了我的疑惑:

    “你今晚复式七八点也不亮灯。我问顾萌,她说你早就走了;原来是来看前男友了。”

    我纠结了一下:“也不是前男友吧。”

    宁嘉泽冷冷地反问我:“不是前男友、难道是陌生人么?陌生人还能住你家?”

    我头痛起来:“……不要这样。你明明知道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什么,本来宁嘉泽的脸色比上车时好些,现在的声音却几乎透出难以抑制的不快,我其实想补救一下,但他的话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

    “是,不要这样。你永远、永远总是这样很冷静的样子。”

    “宗慕,我真的……你总是这样,除了宋慈,你好像谁也不在乎。”

    “五年都没见了,你还这么容易旧情复燃?我看你让顾萌打电话和我割席的时候很果断,宋慈呢,就这么让你难以割舍么?他除了那个圣诞节给你打过电话,其他时候有关心过你么?你发烧的时候是谁给你送去的医院?你整天整天熬夜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打个视频问候呢?”

    “宗慕,你创业的时候有多难,你那时候想过让宋慈过来帮忙吗?他就是学大数据的,给你写几行代码都做不到么?怎么,现在想要和初恋白头偕老了?人一生遇到的前27%都是应该被舍弃的,你这么相信统计学的人,也会如此贪恋激素冲动么?”

    “……你只和他有冲动。我也算是看出来了。”

    他眼睛透出一种让我陌生的、幽冷的愤怒,但他很快沉默下来,转头猛地按了下喇叭。

    我想说不是的,但我突然觉得:也许没有必要说。一直以来,我们保持着合适的社交距离;我和他有着相似的工作经历,却也有着不同的家庭背景,就像两个世界的直线突然在某一个纬度相交了。我从不觉得自己和他会有任何的发展:因为这是没有必要的。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会意识到说这些很失态么?

    我知道,当失去联系之后,我可能会遇到宋慈;但绝不可能与宁嘉泽重逢。

    生命对我不好不坏。我是在一片狼籍之中长出来的樟树,它连换叶都无声无息,也就更不要提开花了。如果宁嘉泽想要一片庇荫,我不会吝啬;因为这是人人都有的,它没有成本,有光就出现了。然而他如果想要我的花,哪怕我和他再熟悉,我又去哪里找来送给他呢?

    在这样凛冽的、深蓝的夜晚,我和他之中的确有某一部分的情绪失控了;在我普通而没什么波澜的生活中,这是糟糕的、这是不应该发生的、这是绝不可取的。

    我的心好像是冷的,却又好像很无措,以至于我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颤抖。

    我没管他的脸色,只是问他:

    “你这两周,每晚都要看我的家亮不亮灯吗?”

    他只是直视着前面的车流,一点都没有回头;但我知道自己应该猜对了。

    我沉默下来,靠着车门向窗外看。月亮映射出让人恐慌的混沌与纠缠。

    -

    直到我下车的时候,宁嘉泽也没有回头。

    今晚对我来说有些太过沉重;我又想搬家了,但对于宁嘉泽来说,也许我住在任何地方,他都能有途径来找到我。我只能低头裹紧衣服,努力将一切都当成空气;但在我下车的时候,宁嘉泽却还是对副驾驶上的男人说了一声“送送她”。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原来,这个人我的确认识的。

    谢雪连下车也透着一如既往的干净与平和。他体态总是这样标准,动作也总是这样利落,我几乎没有见过他有什么情绪波动的时刻。大学的他和现在没有好像差别;但我还是意识到他的确和当时商赛的时候有些不同了;时间对他的样貌施以让人羡慕的宽容,并且赋予他沉静的仪表。

    他下车时给我递了件浅驼色的外套。

    我想起上车的时候没和他打招呼,因此说谢谢的同时,还是补了一句:“学长,好久不见了。”

    隐隐绰绰的夜色中,谢雪看向我。

    他有一双秋水般明澈的眼睛。如果没有接触过他,也许会觉得他有些多情。

    “学妹。”

    他的声音也好像没什么变化,总是那种清越而朦胧的克制感。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