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次Reca工作日程的调整，路法尧用高级权限修改了一部分设备的报告时间，尽量让她一次出门就解决问题。然后Reca在这小行星上一有空就巡逻的习惯，也硬是给他掐了，降成系统规定的最低频率。就这荒无人烟的小行星，放在宇宙里比一粒灰尘还不如。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被害妄想症，时刻紧绷着一根弦戒备。

    Reca收到新日程后立刻来找了他，表达自己的不满：“长官，巡逻是不能少的，我们一直都是……”

    “打住。”路法尧听了一半摆手止住她的话，“现在打仗了吗？宇宙里有外星人吗？这儿除了你我还有别的生物吗？”

    Reca楞了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他的问题：“没有，长官。”

    “这就对了，没事干浪费时间干什么。”路法尧看着终端上调整后的日程表说道：“你就按这个时间作息，有空了赶紧去看书。”

    “是，是。”小副官一连串点头，跑回去学习。

    Reca按路法尧的指示下载了资料，利用闲余时间开始看书。现在她的时间安排合理了不少，甚至比她在作战部队训练的时候还要好。她所有的任务都排在白天，一趟外出就能搞定。新日程第一天，Reca下午回来就安心在宿舍看书。宿舍里地方小，一张床占去了大部分空间，没有路法尧的实验室那样奢侈的许多工作台。Reca想了想，打开个人终端的投影，将课本打在床对面的墙上，坐在床上学起来。

    看了一会儿发现不懂，头还疼了起来。Reca侧躺在床上，想着这样或许舒服一点接着往下看。……不久后，房间里没了动静。这位学生衣服鞋子也没脱就在床上睡着了。

    傍晚，Reca一个激灵醒过来，赶紧看一眼时间。然后她捂住脸，翻了个身躲进床脚。太丢人了，做学生时候也没有像这样偷懒过的。她赶紧起身，再次打出了投影。不过这次她没敢坐床上了，怀里抱着笔记本屈膝坐到了地上。

    之后的日子，Reca一有空就赶回宿舍看书，但自觉收效甚微。原先只有体能方面的训练难为过她，现在这个看书的任务跟那些比起来既不累又能待在舒适的环境，但却让她感到非常棘手。很多东西她学不懂，更要命的是她一尝试思考就立刻头疼，生理性的那种。脑子里过电一样一冲一冲的，有时候甚至让她怀疑该不会是芯片漏电了。看向墙壁上黑白的投影，资料里公式数字密密麻麻，一章接一章，Reca不由感到一阵儿绝望。她从没用过这种原始的方式学习，面对艰深的物理问题简直毫无头绪。

    路法尧一直等着Reca过来给他帮忙，两天过去，Reca不见人影。五天过去，她还是没有来。一星期了，路法尧坐不住了。上次说学会了就来找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按道理她现在应该有时间学习，毕竟他要求不高，只要懂点基本原理，会照样子数据分类就可以。路法尧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女学生喜欢偷懒。Reca给他的感觉很聪明，路法尧认为找她做这点小事应该不成问题。

    路法尧想了想，在通讯器里发了消息过去：“上次说的基础知识学到哪了？”

    Reca回复很快：“不到一半”，随后附了一张进度图。

    她居然还没看完！路法尧干脆叫她过来实验室。

    “只学了这么点吗？怎么回事。”路法尧蹙眉，交叉手指胳膊肘担在椅子扶手上，不经意带出老师架子。

    “对不起长官，我理解不了。”Reca小声回答，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很不好意思。

    路法尧心头一阵怒火，这是什么回答？他察觉到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情绪激动，知道是工作压力大的原因，他缓了口气，尽力压下心头无名的烦躁，面无表情地说：“这样，你先做一个测试我看看。”

    路法尧拿过手边的显示屏，随意挑了一套系统的物理水平测试题递给她，告诉她完成天体部分，紧接着又埋头自己的工作中了。

    很明显长官生气了，Reca躲去实验室拐角，拉了一把空椅子坐下。她轻轻挪开桌面上各种仪器腾出一小片空地，对着面前的的显示屏开动脑筋。差不多一页纸的问题，看着不多，但Reca丢脸地发现，自己一个也答不上。她绞尽脑汁，最后也只能把自己脑子里有印象的一些概念啊公式啊回忆回忆照样子写上去。

    路法尧没空理她，按部就班处理着工作，Reca犹犹豫豫走上前去，将做好的测试题递给他。显然规定的作答时间还没结束，Reca就已经起身来找他了。路法尧看她一眼接过显示屏检查，Reca默默垂首等在一边。

    显示屏上只有稀稀拉拉几行，路法尧大致扫了一眼，真的有点生气了。她竟然一个也做不出！

    “怎么回事？”路法尧停了手上的工作，双手交叉转过脸，绿眼睛幽幽盯住她：“虽然暂时没有输入设备，但学习能力还是在的吧。你到底看没看书？”

    Reca并没有出声辩驳，一动不动垂首听训。

    “说话！书到底看了没看！”

    “报告长官！看了！我……”Reca一句话说得畏畏缩缩，只有头一句报告长官是她平时答话的气势。躺在桌面上的显示屏空白一片，狠狠刺激着Reca的眼睛，她更低地垂下头去不敢看路法尧。

    路少校一看她这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就是个题不会做的学生，跟他原来的一帮同学一样。路法尧又扫了一眼屏幕，那上面的问题已经是基本中的基本，他不明白怎么会学不懂。

    算了，就当她作战部队来的宽容一下吧，过去他也给后桌的海德姆讲过不少题。路法尧决定再试一试，他把Reca叫到身边坐下，两个人就着一块显示屏一个教一个学。

    路法尧按顺序先讲了第一个题目，“看好，用这个公式，条件都给了……”他手底下公式一串串列下来，运算。然后他转头看着Reca问：“懂了吗？”

    Reca仍旧云里雾里，但是军人的习惯使她不能掩盖任何的失误。她把目光从路法尧的笔尖移开，看进他墨绿色的眼珠，问出了自己心中的一个疑惑：“长官，为什么用这个公式？”

    路法尧楞了一下，迅速回忆是不是自己教学方式有问题。好像是没有从头讲起，于是他又做了一遍尝试：“你看，条件是……是不是该用这个……”

    Reca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大着胆子问出声：“长官，为什么用这个公式会得到这个？”

    路法尧一听这问题立刻就明白了，她根本没听懂。Reca问的问题八竿子打不着，逻辑混乱。路法尧点点头，直接放弃了教学：“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等输入设备来了再说”。他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毕竟她之前是战斗部队的，作为军人确实也没必要要求那么多。路法尧决定不放缓进度，工作暂时还是由自己顶着，情况等输入设备来了之后应该会好很多。

    “对不起，长官。”Reca慌张地道歉，淡黄色的睫毛在灰眼睛周围忽闪着。她意识到是自己差的太远，两个人就这个问题无法交流，还把想给自己教学的长官弄得很无奈。她受教育水平的确不高，军队的训练他们也不是要为去科学技术作贡献。Reca除了完成军人必须完成的教育之外，其余的部分就没再接触过了。

    路法尧手上夹着笔，应了一句“没事”，关闭了试题把显示屏放回原来的位置。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接着说道：“趁现在好好休息，我允许你蠢到设备来之前。”

    Reca敬礼，迅速离开了。

    随着路法尧的工作渐渐展开，基地终于开始正常运转。Reca每日的基地巡逻再次调整到了夜里，现在她正大步在走廊上巡视。

    由于这颗星球没有自转，为了他们的身体健康路法尧开启了自动昼夜模式，仍旧沿用通用历。走廊窗户上的感光玻璃会在恰当的时间屏蔽光线，制造出一种夜晚来临的氛围。眼下这个时间对应通用时零点多，Reca绕着基地回廊慢慢走着。左侧的实验室里没有亮灯，间或传来滴滴的响声，房间里一片漆黑，闪烁着许多红点绿点的指示和数字。

    看来路少校已经回去休息了，Reca暗道，继续自己的任务。夜里十分寂静，Reca的叭哒叭哒的脚步搭配着仪器运转的噪声，为这孤独的深空监测站增添了一点活气。

    宿舍。宿舍就建在基地背面不远，路法尧确实已经上床休息，只是还没有睡。他忽然想到好像有计算机忘了关，赶紧调出实时监控去看。还好还好，关过了，路法尧放下心，准备睡了。

    屏幕里忽然闯进一个小小的身影，路法尧惊诧地发现巡逻的Reca正打开实验室门一间一间地看过去。昏暗的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这唯一的背影游荡其中，像是一只精灵鬼魅。他随着她的脚步慢慢移动目光，沉沉睡过去……

    这天新一批的空投终于来了，路法尧很高兴，他特别申请的知识输入设备终于到了。他简直等不及Reca，自己就提前把所有物品清点完毕，当天就让Reca拆了集装箱。一部分设备和实验材料路法尧很宝贝，拿出来就赶紧运到实验室里。剩下的后勤物资甩手交给Reca处理。

    Reca刚才发送物品清单给路法尧就接到了传唤，路少校要求她带着输入设备来实验室。她已经猜到路法尧要干什么，无非是想要她立刻完成学业。她认命地去了实验室，果然，路法尧已经准备好相当的学习资料。Reca和机器一来，路法尧就开始调试程序准备输入。

    扫描结果显示Reca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完成输入，路法尧想了想，干脆让Reca回宿舍自行输入。实验室虽大，但各种设备也挤得没有地方给她躺。于是Reca敬礼离开了，屁股后面跟着一台输入设备，磕磕碰碰从实验室门挤了出去。

    使用知识输入设备有一些后遗症，由于大脑受到持续的强刺激，刚刚输入完成的一段时间内使用者会不可避免地头昏脑胀、自理不能。路法尧工作告一段落，赶紧去了一趟宿舍区。监控画面里显示Reca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动也没动一下。路法尧不知道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脚下不停赶了过去。他记得小时候每次输入完成都有点难受，也没有见过别人输入完成的样子。

    长官权限可以打开下属的生物信息门锁，但一般没人这样做。路法尧短暂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下了“确认”。

    滴滴一声，门向墙内收缩进去，Reca起居的区域展现在他眼前。平平无奇的基本宿舍，跟他在3D建筑图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目之所及一片干净整洁，甚至有些过分。没有任何私人物品能显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喜好，所有东西都是配发的样式。Reca悄无声息躺在床上，只有绷紧的全身透出了她的紧张难受。

    路法尧在床边坐了，伏下身来仔细观察。仪器显示输入已经完成，脑部的电极也不再放电。路法尧替她取下了头上的头盔，轻声唤她：“Reca？”

    没有回应，Reca眼睛紧闭眉头皱起，全身肌rou紧绷着。她是一名合格的军人，意志力很强，正用尽全身力气去对抗脑中狂烈的意识风暴。

    路法尧轻轻拍打她残留着婴儿肥的脸颊：“副官？听得到我说话吗？”她的皮肤略显苍白，触感略有不同。

    小小的宿舍里仍旧是一片沉寂，路法尧担心起来，倾身向前摸摸她的额头。不像从前一样冰凉凉，她现在有了温度，甚至比他还热。

    Reca还是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好像沉在难捱的噩梦里。路法尧觉得是她像是发生了使用后遗症，而且看起来还很严重。路法尧皱眉思忖，拿过设备说明书仔细看起来。这是为什么？明明这种设备已经使用几十年，也没有很大的概率会有不良反应。贸然打断输入进程是很危险的，路法尧选择等待。他拖过Reca桌前的椅子拉到床边坐下，抱臂身子向后仰着假寐，打算先在这里看护一晚。

    其实Reca并没有像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平静，她正在经历极大的精神压力和痛苦。她脑海里许许多多的体感和记忆互相冲撞，嗅觉听觉视觉梦境一样混杂交织。在一片混乱中每一条神经好像都在咆哮，挣扎着向她寻找属于自己的存在感，叫嚣着要在脑仁里刻下深重的一笔。太疼了，疼得她没有力气想除了这以外的事。

    如今距离Reca上一次输入时间已经很久，她年幼时候有一次，然后她就被接去军队训练。长这么大Reca从没在理解知识方面受什么罪，如今是她欠债还钱的时候了。这一次的输入很多是科学相关的内容，尤其是探测的部分。天体物理非常艰深，这样的知识少不得她难过。Reca在混沌中尽力挣扎，最后还是耗尽精神，意识被带向了不知名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