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Reca按照个人终端上传过来的投影，不一会儿就完成了布置。实验室整体是简洁的白色，房间的四周和中央都有工作台。桌面上已经升起大大小小的显示屏，散发出淡淡的蓝光充斥整个房间。

    实验室中央的工作台看起来是长官路法尧的座位，那里放了一把带靠背的椅子。路法尧保养完太空舰从机库过来，实验室已经准备妥当。他走进房门看着熟悉的布置，对门口等待验收的Reca一点头。联盟派发的设备很先进，一点也没有因为身处深空就降低器材的标准。Reca跟在他身后在实验室里转了一圈，没听到长官有什么新的指示。

    “好了，你去休息吧。”路法尧很满意，开始期待使用它们工作。Reca敬礼离开了。

    刚来到没有自转的小行星上，路法尧一时没能适应现在的时间。他走在去生活区的路上，刚想起来要问一下副官清点物资的事，点开个人终端准备呼叫，一抬手却发现现在是通用日的零点左右。路法尧抬起头，按道理是深夜了，但窗外黄昏般的景象一成不变，暖融融的黄光笼罩在赭红色的土地上，很奇异的感觉。

    “……”这个点呼叫女下属有些不合适，况且时间这么晚了，她大概已经休息。路法尧将手插进裤兜，到了宿舍区随意拣了离门近的一间住下。

    第二天一早，路法尧起来先翻了翻个人终端里的新文件。昨天没想起来看，今早他发现了Reca发送的物资清单，在他刚到的时候那一堆资料介绍里。清单上的物品分门别类，有没有使用全部标好，让看的人一目了然。

    很好，路法尧心里一阵儿满意，他收拾好出门先去调试设备。设备运行的这段时间，路法尧点开详细的地形投影，开始有空闲了解自己居住的这颗行星。

    NS1224的三维地图显示行星背面地型复杂，有非常原始的山脉和丘壑，永昼的这一边略为平坦。而且这里室外气温很低，离子风暴周期性发生，对于路法尧来说不是一个能随意外出的环境。好吧，室外的设备维护就有些困难了，路法尧想。

    实验室里各种颜色的光点闪烁，仪器还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等待的时间里，路法尧来到走廊上伸了一个懒腰，双手撑在窗台上往外看。实验室的走廊一侧是房间，另一侧是宽大的玻璃窗，NS1224永昼的半边天空天幕上低垂着一颗巨大而暗淡的红色恒星，原始而荒凉，给人很强的心理压迫感。

    路法尧转身背靠着玻璃窗，举起手臂准备给自己拍一张照。取景框里，他头顶上一颗红色巨星，它表面上气流形成的漩涡深深浅浅千变万化。这样壮观的景象，路法尧觉得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它的引力撕碎。路法尧看着屏幕正准备拍，忽然取景框里Reca从不远处冒了出来。

    屏幕里她身影一顿，看到了路法尧，透过镜头跟他对视。路法尧扭回头去，Reca绿色的工装上衣脱在腰间，被宽宽的腰带挂住，里面穿着白色军背心。她细瘦的身材绷在背心里，胸前撑出两个不明显的起伏。咔嚓一声定时拍照启动，路法尧听到响声看向屏幕，显示屏里留下了一张他扭头和Reca隔着玻璃遥遥对视的照片。

    Reca看走廊里的路法尧扭回头去摆弄屏幕，顺势走开了。这位新长官年纪不大，是她遇见的所有长官中最年轻的。Reca有些不知道如何跟他相处，他年龄上像是她的混合人兄弟们，但Reca跟兄弟们之间的关系说不上好。不过这些天路少校在实验室的时候更多些，Reca于是借职务之便游荡在外面。她换回了一身绿色的连体工装，像个机场地勤人员。路法尧有时看见她带着测绘工具来来往往，想来是在完成地形的精细测绘。

    路法尧看着显示屏上的照片，两个人之间的窗户玻璃反射着天光，外面巨大的红色恒星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近景里两个年轻人偶然间对望，透着一股末日的氛围。路法尧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点删除。等他存好照片再次回过头寻找Reca的时候，只看到室外一如既往荒凉的沙土地零星散落着几块岩石。

    两三天后，所有设备的测试全部结束。早先由Reca架设的望远镜和监测仪器已经开始传回数据，路法尧立刻开始工作。他在实验室里一待一整天，高强度的工作使他有些生理性头痛。在这难受的间隙，他脑中有时会有一闪而过的念头，　Reca始终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路法尧仰面倒向椅背，闭上眼抻了抻胳膊。算了算了，也没有工作需要她做。路法尧放下自己的好奇心，略歇了歇就坐起身接着分析。

    又是好几天过去，仍旧是路法尧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昏天黑地。最开始的数据总是非常杂乱，判断要不要分析该怎么分析非常消耗精神。目前还没什么头绪，所以路法尧不打算将现阶段结果报告联盟。仪器轻微的滴滴响声此起彼伏，在房间里衬托出一种平静的气氛。实验室的门开着，夕阳般的光线洒进来，门外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细微的灰尘在空气中泛着点点细碎的光。

    路法尧疲惫地双手抱住脑袋，趴在了桌面上。工作量太大了，比在研究所时候还累。他有心找Reca帮点小忙，却始终没见Reca来这附近。实验室旁边就是食堂，房间的门他为了光线时常开着，也没有见到Reca那一道绿色的身影路过。路法尧昏沉的脑袋回忆了一下，好像除了他刚来这里的时候两人偶然间碰过几次面，其余时间他并没有见到过Reca。他想叫她过来帮忙，从终端上点开她的信息却又放弃了。

    她的履历里躺着的几个字重如千钧：新编作战部队，混合基因人类。唉……路法尧叹口气闭上眼睛，大概又是系统的什么新招吧，他再一次放弃了这个打算。

    夜里，路少校回宿舍的时候已经人困马乏，但还是稍稍留意了下Reca在不在。遮光模式下幽暗的走廊光线无时无刻不在催眠他，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到了自己房间门口，路法尧看了一眼对面。Reca房门上的名牌没有亮起，她不在。路法尧拖着步子进门，一头就倒进被窝，打个哈欠立刻进入梦乡。

    ……

    然而路少校并不是刚参加工作的菜鸟，已经在科研机构磨练了上百年。更何况他的确聪明，只要熬过最开始的阶段，一步步把判断交给人工智能，后面的工作便迅速地顺利起来。他所在的这片深空有很大的可能性，有几个方向的信号指向宜居行星稠密。他决定先开始这几个区域的探测积累经验。

    明确了工作重心之后，路法尧的工作量减了下来，不必像从前一样没日没夜。他已经开始习惯新的生活节奏，早出晚归，倒是不必通宵。虽然在这间小实验室里做的比起他在研究所时有所不同，但大差不差，他完全应付得来。路法尧头一次独自负责项目，这种需要科研敏锐度的工作永远能燃起他的热情。他无法放弃持续思考的快感，他喜欢用新发现来探索自己。

    又是一天的忙碌，路法尧结束了最后的整理工作，手里拿着块记录板返回宿舍。走廊外面是黄澄澄的天光吸引了他，于是路少校边走边欣赏窗外的风光。他来到这颗星球总共大半个月的时间，习惯得还算快。要说他的感觉，这里就相当于永远停留在母星寒冷地区的黄昏。万年不变的风景和几乎不会变化的天气停滞了时间，给人以永恒的错觉。

    走廊很长，当初Reca按照标准实验室的样式建造，几乎环绕整个建筑一周。路法尧在其中行走，右手是实验室，左手一长排的窗户外面就是对他来说相当严酷的世界。这颗小行星围绕的恒星风暴周期性活跃，眼下外面永夜的半边天一片诡异绚丽的极光。

    Reca体质特殊，路法尧有时见她在外面晃悠。碰见他后总是溜得很快，也不见她受离子风暴影响。但他不行，他一个普通人类不穿防护服只能在风暴停止期外出活动，否则就会受到放射性损伤。

    刚才路法尧经过大门，人已经走出去了，却又急转身趴在窗边瞪大眼睛——他盯住某处瞳孔地震：Reca穿着军背心和短裤，在外面接了水管正往自己身上冲水。

    “这……”路法尧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扔下手里的记录仪冲过去一把拉开大门，捉住Reca捏水管的手：“快松开！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傻，这种气温下冲凉水，她不要命吗？

    实验区大门敞开，室外寒冷的空气嗖嗖往进灌，冻得路法尧一下子汗毛倒立。他来不及再问什么，捉着她的手腕就想将她拉进走廊。Reca手一松，软管掉落溅起一大波水花。阀门还没有关，水流的作用下管子在地上扭来扭去，不断地涌出水来。Reca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双烟晶色的眼睛很是无辜，她不明白路法尧为什么突然冲上来制止自己。Reca立着没动，面无表情任由路法尧捉着自己手腕。

    刚才抢夺水管时候路法尧的裤腿也被浇湿了一块，现在更是冻得他几乎无法思考。他急躁地硬把Reca拽进大门，再猛地把门甩上。砰的一声响，滑门终于严丝合缝嵌进墙壁，路法尧大吼出声：“你疯了吗？想被冻死的？”

    Reca莫名其妙，“长官，我不冷”灰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回道。

    怎么回事？路法尧思忖。他松开Reca的手腕，打量着她。Reca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滴着水，不长不短的黄头发湿黏在脖颈两侧，抱起手臂随意地站着。她脚下站立的地方已经洇湿了一片，水流使得她身上的白色的背心短裤全贴在身上。但她举止从容，甚至烟晶色的眼睛里给路法尧看出了一点好笑的意味，全然不见有任何冷的样子。路法尧看得莫名其妙，而且走廊惨白的灯光下不知为什么她的皮肤竟有些泛绿。

    Reca看着路法尧疑惑的目光好像明白过来了，“长官，我是混合基因品种，和你不大一样。”她嘴角轻牵，开口解释了一句。

    路法尧皱眉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她交叉在身前的小臂。路法尧刚一接触到她的皮肤就立刻缩回手，喃喃道：“……这是什么？”眼前女孩的皮肤触感冰凉，由于水湿而滑腻，仿佛某种动物潮湿的鳞片。

    路法尧的口头禅不由自主溜了出来，胡乱问了一句：“这……你在干什么？”

    “我在洗澡。”Reca不明所以，实话实说。

    路法尧大为惊诧，“不是有浴室吗？干嘛不在浴室洗？”

    Reca把鬓边湿漉漉滴着水的头发拢到耳后，开始整理起自己身上发皱的衣服。“哦，宿舍是节能模式，浴室供水的时间我有任务。”

    “模式你就不能调吗？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长官，我的权限不够。”Reca勾好脚上的鞋带，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路法尧以手扶额，没好气地说道：“你告诉我呀，说一声就能调整。”少校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基因混合得不好导致智力有缺陷。

    “长官，这个温度我可以承受。”Reca烟晶色的眼睛看着他，确定地说道。而后还不放心地补上了一句：“不用那么麻烦”。

    路法尧扶额，连连摆手。要让他眼皮子底下有个女学生在大冷天的冲凉水，过惯了正常生活的路法尧表示无法接受：“我看不习惯。你以后也不要在外面洗了。权限我刚试了，暂时给你开不了。这样，你先把你的日程发给我看一下。”

    “是。”Reca立正敬礼，旁若无人地打开大门出去。她关上水管阀门，而后消失在某个转角。

    路法尧叹口气，打发走了冬泳狂人，他返回去寻找刚才扔在地上的记录板。刚才短暂在室外停留，他还得做个治疗。电离辐射可不是开玩笑的，路法尧还不想英年早逝。

    他拐回去捡起地上的记录仪，叹口气往治疗室走。刷开门，大致扫了一眼找到地上的一台人体治疗舱。路法尧打开舱盖，脱光衣服躺进去。现在的医学技术十分先进，一般的外伤尤其是烧伤，首先推荐使用内部盛放溶液的人体治疗舱医治。治疗舱里的溶液会根据情况溶解损伤的部分，刺激组织细胞再生，最终还原一个健康的机体。

    舱门闭合，路法尧的眼前陷入黑暗。粘稠的溶液随即涌出，很快充满舱内的空间。溶液能够供氧，让人在其中自由呼吸。路法尧口鼻中吐出几个泡泡，睁开眼看向前方的显示屏。淡蓝色的投影显示他的部分细胞DNA断裂，损伤等级轻，治疗大概需要一个小时。

    怎么这么慢？路法尧奇怪了一瞬。按他的经验，这种程度的伤十几分钟就能好。为什么这个治疗舱效率这么低？路法尧也没有多想，舱内转为一片黑暗，他闭上眼享受起片刻的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