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见
俞书棣稀里糊涂的,上了文满的汽车。 文满的车上有股奇怪的香味,有点呛,像拜佛烧的那种香火,俞书棣上去没几分钟就开始咳嗽,文满看看他,很体贴的打开了车窗。 “闻不惯是吗?”文满笑眯眯的问他,可能他总是对人微笑的缘故,他一笑起来,眼角会有点鱼尾纹,看着并不显大,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嗯……”俞书棣蚊子嗡似的哼了一声,表示回答,他在灵堂闻了一星期都没闻惯,这味道恐怕永远闻不惯。 文满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时不时的用眼神去瞥俞书棣,等到路口等红绿灯,他则光明正大的扭过头,冲着俞书棣微笑,黝黑皮肤把文满的眼睛衬托的黑白分明,瞧着跟动物一样,是那种食草类的大型动物,没有攻击性的。 俞书棣目视前方,知道他在看自己,但没心情去问,看他的人分两种,要么是看他的皮相,要么是看他背后的家世,他相信这个叫文满的人看的是前者,因为目光里没有欲/望,应该是单纯的认为他长得好。 “你……跟李南承还挺好吧,”文满没话找话,不想正中靶心。 “好,他好的很,”俞书棣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文满听出了语气中的不对劲儿,有些诧异的看看俞书棣;“哎,那你替我说说他,我因为工作和家庭原因,总要回泰……往泰国跑,马特就总要拜托他帮我看着,他倒是挺喜欢马特,但是养着养着就把马特寄养到旅店,我以为他是不喜欢马特了,以后出国我就不给他寄养了,可他知道了还跟我生气,等我真交给他吧,你看,这次又把马特放旅店了,我都没脾气了,可能他跟我太熟了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你替我说他两句。” 俞书棣闭上眼,压下去没多久的心悸又开始了,这个文满声音缓慢,絮絮叨叨,像一把钝刀子,慢慢捅进他刚止住血的伤口。 这个伤口太深了,只要一破便血流如注,他不得不弯下腰,忍着剧痛捂住胸口,用仇恨一点点填补它。 文满开着车,很慌张的发现俞书棣哭了,他没有大声哭,只是一点点的啜泣,是在极力的压抑痛苦,听着非常可怜。 文满一手掌盘,一手满身的摸纸巾,最后在裤口袋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纸巾,很不好意思的抵到俞书棣眼前;“总比没有强,我后车厢里应该有纸巾,等下拿给你用。” “不用……”俞书棣接过纸巾,抽噎着擦眼睛。 文满慢慢将车驶入停车场,关上发动机,手足无措的看向俞书棣。 俞书棣用纸巾捂住自己半张脸,正在费力地喘气,文满赶紧下车,去后备箱掏出一个卷纸外加一瓶水,都抵到俞书棣面前;“你……擦擦眼泪吧,再喝点水,流这么多泪别脱水了,哎……我也不知道你是……发生什么事了,总之你想开点,别钻牛角尖……” 文满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七七八八了,他临走前,俞南承胸有成竹的要他回来后看好戏,文满嘴上应承,其实扭头就忘了,现在看俞书棣一副快枯萎的模样,他心中了然,想必那小子是得逞了吧。 文满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俞南承的事,知道他对这个家的恨,和对俞书棣的奇怪……心态,所以搞得文满一直对俞书棣很好奇,想看看他,只是俞南承一直对这事支支吾吾,要不是上次送马特巧遇,他可能到事情结束都不知道另一位主角长什么样。 俞书棣终于把脸从纸巾里抬起来,闭着眼深吸口气,他小脸哭的煞白,嘴唇却是粉红,所以样子并不狼狈,反倒有几分楚楚可怜,让文满看着有些不好意思。 俞书棣暂时是把那股痛苦压下去了,喝了几口矿泉水,他觉得现在可以面对俞南承了,只是心跳如擂鼓,吵得他思绪很乱。 “嗯?”俞书棣忽然注意到手上的矿泉水瓶,自己什么时候喝的水? “这……”俞书棣迟疑的看向站在车外,单手扶着车门得文满,文满还是跟之前一样,微笑的看着他,只是这笑容有点类似苦笑,应该是被自己的行为吓着了。 “哎,我怎么喝了你的水……”俞书棣脸上红了起来,自己在人家车里哭就算了,还喝人家的水,这就有点尴尬了。 “没事没事,”文满赶紧解释;“我车里的水很多,你随便喝!” “哎……我……我是心里太难过……平时我不这样,”俞书棣掩饰一般的挠了挠自己鬓角。 “没事没事,理解理解,”文满笑着摆手,极力想表示自己的善解人意和大度,导致他两只手摆成了无影手,扇出来的小风还挺凉快。 俞书棣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 看见他笑,文满终于放松了,如释重负般的,他心里想着,难怪俞南承对他的感情这么复杂,这个人光看外表,绝对是甜美可爱型的,可不知怎么,气场上总让人精神紧绷,尤其是当他发现你在看他的时候,那看回来的目光,会让人没由来的心里一跳。 二人通过地下停车场来到了公司楼内,途中,文满用手机联系了俞南承,表明来意,俞书棣看他拿着手机笑的模样,几乎可以联想到电话那头的俞南承是什么表情。 俞南承脾气好,说什么都和声细语的,对别人还严肃认真一点,对自己只有关切和笑脸相迎,他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很牢靠,他会永远如此,然而一场葬礼让所有人原形毕露,原来自己被蒙蔽了这么久,原来他脸上一直戴着面具,俞书棣第一次明白了险恶二字的含义。 以前他以为孤身在海外留学才是最艰难的,不被俞贤承认才是最痛苦的,现在看来,他大错特错。 “你好,”一位面熟的女员工在门口拦住了二人的去路,她没见过文满,但见过俞书棣,公司上上下下,没人不认识他。 “俞总现在开会,让二位等一下,”女员工恭敬地讲他俩请入了一边的休息室,并倒上了茶水。 俞书棣看着茶水和熟悉的环境,身上说不出的别扭,四周的环境越熟悉,他越觉得疏离,越觉得它们不再属于自己。 文满大喇喇的坐在沙发里,喝完自己的茶,又跑去给俞书棣倒,俞书棣心不在焉的向他表达了感谢,便垂着眼皮想事情。 文满清清嗓子,想跟他聊点什么缓解尴尬气氛,嘴刚张开,刚才那个女员工从门后面伸了个头进来;“文满先生,你来一下。” 此言一出,俞书棣也跟着抬了头;“他开完会了?” 女员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冲他笑笑,就把头缩回去了。 “没事,咱们俩找他不是一个事,我就是闲聊两句,马上结束,”文满安慰俞书棣,自己开门出去了。 文满在曾经俞贤所在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俞南承。 “哟,”文满忍不住发出了感叹;“人靠衣装马靠鞍啊,你这是彻底翻新了。” 俞南承穿着一身休闲西服,他褪去了那层小心翼翼的伪装,肢体舒展的坐在宽大的黑色办公桌后面,懒懒的冲文满打招呼,像只餍足的猛兽。他的身后是深色的展示柜,原本那里放着俞贤的藏品和全家福照片,现在都被撤了下来,换成了坚硬抽象的石雕,视觉上给人一种黑压压的肃穆感。 俞南承冲他露出个懒惰的笑容;“快累死了。” “不要跟我抱怨,”文满很自然的将椅子拉过来,冲着俞南承一指;“马特呢!” “……在宠物旅店,”俞南承有些尴尬的回答。 “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看着,以后你别想再看见马特了,再也不给你了!” “别,你听我解释……”俞南承脸上带着笑,将椅子拉近桌子;“我回老家参加葬礼了。” “谁的?”文满问,问完他就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除了俞贤能是谁的? “俞贤,我爸,”俞南承说完,献宝一样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文满。 文满接过来,看清了上面的名字;“俞南承……你改回姓了!” “以后不许叫错了!”俞南承一副胜利者姿态,向后一仰,靠在沙发椅里。 “老爷子怎么死的?”文满皱着眉问。 “问俞谦恒,”俞南承不打算回答,他相信这个答案文满会明白。 “俞谦恒怎么处理了?” “关着呢,现在俞家的人在忙着捞他,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投毒死人……就算他供出了我,也没证据证明,这个牢他是坐定了,哪怕是保外就医,等他出来,仁荣也完成大换血,没人买他的账,”俞南承说着,从休息室的冰箱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推到文满面前;“咱们俩可真有意思,我是葬礼,你是婚礼,你那边怎么样?” “我?”文满叹口气,一撩自己衣服,衣服下面明晃晃的挂了好几个佛牌;“我是吓回来的!” 俞南承数了数,瞪大眼睛;“你戴了7个佛牌??你要开代购店……?这东西还要走私吗?” “什么呀,都是护体的!”文满再次叹气,伸手拿了块巧克力放在嘴里;“我先帮我爸联系完木材,就直奔仰光参加我mama的婚礼,说实话,看见我妈,我就觉得她精神不对,就是傻呵呵的笑,说话颠三倒四的,她老公我看着也不对劲儿,纹身不是蝎子就是毒蛇,我怀疑她被下了降头术,婚宴上别说吃饭,我连口水都没喝,临走的时候我妈的老公还找我闲聊,看他那意思是想跟我拉进下关系,哎……吓得我都没敢跟他握手,临走时他还送我一本小册子,说是能教我些东西,我出门就扔了,可等我下了飞机,发现它居然还在我包里躺着……总之这些佛牌自打我参加完婚宴就一直带着,到现在不敢摘。” 俞南承皱着眉听他讲述,表情似笑非笑,他这位朋友人不错,就是过于迷信,可能他mama是泰国人的缘故,不过他知道俞南承是无神论者后,几乎就不在他面前提及相关的事情了,今天忽然滔滔不绝的讲,应该是真吓到了。 文满絮絮叨叨的讲着,偶尔吃两口巧克力,吃完眉毛皱起来;“甜死了,有没有黑巧?” “没有,我只有生巧,”俞南承也挑了块吃进嘴里,的确甜得发腻。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吃这个东西?” “我不喜欢,”俞南承下意识的否认了,说出口后,他沉默了几秒;“是……俞书棣喜欢。” 俞书棣就喜欢吃这种甜腻的东西,别人吃一点就腻了,他舔嘴乍舌的能品很久,俞南承也习惯在工作和住所备上一点小甜品,在俞书棣跟他犯脾气的时候甜甜他的伶牙俐齿。 文满点点头;“我今天去找你碰到了他,现在人还在休息室坐着呢。” “知道,”俞南承点点头,不再多说。 “那你不见他?” 俞南承摇头;“不见。” 文满见他说这话时语气是斩钉截铁的,表情也有些强硬,于是将本想替俞书棣求情的话咽了下去。 “那你这是……打算就这么晾着?” 俞南承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后倚靠,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映出俞书棣那张混合着惊愕和悲愤的脸。 对于俞贤,他的感情很直接,就是恨,只有恨,恨他抛弃自己跟mama,恨他在明确自己的血统后,只把他当成狗来驯养,恨他当年明知道自己在宅院外等着,而他还在给自己的小千金子大摆生日宴。 俞南承太恨他了,连带着他最爱的东西也一起恨,俞书棣在他这里,自从出生就是带着原罪。 可平心而论…… 没法平心而论!俞南承始终无法透过俞贤去单纯的看待俞书棣,仿佛他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而是某个人的延伸。 可他漆黑的头发,细腻的皮肤,修长的四肢,还有柔软的嘴唇,俞南承在情动之时所抚摸亲吻过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喜欢,这让他很糊涂,觉得自己对俞书棣是时而爱时而恨,具体爱的多还是恨得多,他还是糊涂。 看他笑看他骂时,俞南承咬牙切齿的想看他的血泪,等他真的哭了,流血了,俞南承又开始怀念那个笑起来眼里有光的他。 这种矛盾的感觉一日比一日更甚,让俞南承心烦意乱,所以他不肯见俞书棣,至少不能最近见,而且见了说什么?无非就是听他的控诉和十万个为什么,这有什么好说的,俞南承没有含泪痛说革命家史的习惯。 “晾着吧,”俞南承似是想通了,他平静的看向文满,像所有的胜利者那样,云清风淡的,慈悲为怀的替俞书棣做了放下这个决定;“闹几天他就不闹了。” 文满皱着眉,觉得这个做法很不妥,又不是你踩我一脚这样的小事,晾一晾就过去了,你夺人家产,这事…… 还没等文满说完,就听见门口一阵嘈杂,有人说话,也有凌乱脚步,屋内二人一齐望向门口。 就见屋门响了几声,接着咣的一声被撞了开,几个人应声扑倒在地,有之前那个接待的女员工,别的男员工,还有俞书棣。 俞书棣从地上爬起来,第一眼先被翻新过的装修震住了,他难以置信的愣了1秒,然后注意力就落在了俞南承身上。 这是二人在葬礼后第一次见面,不知道是隔了多久,时间对于行尸走rou般的俞书棣已经没了意义。 俞南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现在厚积薄发,豪气干云,时间对他来说永远不够用。 一个葬礼,变成了他们命运的分水岭,地位反转,之前的生活如同上辈子,就此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