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一）

    天空中最大的云上有座城，里面住着世界上最孤寂的主宰。

    他的头发柔软得像棉花，是纯洁的白色。他的眼睛是冰蓝色，当他微笑着注视你，会让你感到：你是他的世界。就如同头顶着蓝天，沉浸在深邃的海里。

    他的心曾千疮百孔过，他顺从命运放弃了那段让他落入尘埃的爱情。

    然后他重生了，得到了一双云做的翅膀，坏心眼地对那人说了两个字“骗子”。

    他好像与天空在一起了，融合得不分彼此。

    也许你会梦见他，挥着那双翅膀，穿着天蓝色的衣服，微笑地看着你。

    世人永远不懂，他眼中为何溢满哀伤。

    （二）

    一人穿着黑色斗篷，望着眼前那座悬浮在空中的城。斗篷太大了，只能看见他苍白的下巴。

    天空之上的神明似乎感应到了他，热情地将他迎进城中。

    那人望着神明激动得发抖，他贪恋那双冰蓝色眼睛里的温柔。神明没有怪罪凡人的无礼，相反，他的目光让神明感到熟悉，不由自主想起从前。

    那可不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了！神明心想。但凡人是城中第一位客人，神明想对他倾诉自己与那位相似眼神主人的过往。

    神明带着客人前往城下的海边。

    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神明收拢翅膀坐在岸边，他的双眼沉浸在回忆里，美好得快要消失掉。

    凡人怕极了那种异样的感觉，紧挨着神明坐下。神明原谅了他的放肆，温柔地笑了笑，说着：

    “我叫天空。”

    （三）

    天空小时候很安静，让身边的人心里泛起水的涟漪。

    他是光明城的城主，传说这座城被神明所庇佑。天空没有父母，他是天降之子，有着和那片天相同的名字。

    光明城的末端是地狱，那是被神明遗弃的荒原，被抛弃的人们也流落至此。

    神明告诉凡人，对他的目光感到熟悉。神明接着说。

    与凡人目光相似的人叫肖，他拥有黑色的发丝黑色的眼眸。天空听仆人说，他来自地狱。

    他不管，他喜欢他不就行了吗？

    是的，城主似乎喜欢上了这个人，但他害怕，因为神明曾预言：

    “你应孤独此生。”

    天空不敢主动接近肖，但肖好像明白天空的难言之隐。他好心地接近天空，让天空知道，原来他也喜欢他。

    城主高兴坏了，毫不犹豫地坠入爱河。天空恋上了肖无言的温柔。

    但天空的任性触怒了神明，神明决定给予他惩罚。

    肖，就是那个最适合实施惩罚的人，神明悄然放纵他将要做的一切。

    舞会上，他爱的人温柔地拥着他，亲吻他的额头，天空的心被他的爱意所淹没，轻轻闭上双眼。

    银色的匕首刺入城主的心脏，所有舞步都乱了套，四周刺耳的尖叫钻进他的耳朵，天空的眼睛缓慢地睁开一条缝，越来越僵直的手抚上对方依旧握着匕首的指尖。

    天空看到肖后悔的表情，他在挣扎。天空了然，又不禁自问，他真的喜欢我吗？但无论如何肖也不能再骗他：城主看到了他的野心，看到了肖来自地狱的、隐形的尾巴。

    当时天空并没有施魔力护住心脏，因为那是他的所爱之人，他不愿设防，对此天空并不后悔。他记得胸口的红越染越浓，世界如同他爱人的发，暗了下来。

    神明爱他的孩子，一个小小的教训就够了，他怎么舍得自己的孩子真的死去呢？

    他只是给了天空一个考验，测试他是否有继承神祗的资格。显然，城主的测试并不合格。仁慈的神明决定再给他一个机会。

    天空挣扎着，在神明给予的一片白色空间内。他不断问自己，是否还要相信肖，他没有答案。神明给天空最后一击。

    他热爱的光明城，如今变得像乌鸦的羽毛一般黑，充斥着压抑。他最爱的人身着黑色华服，俯瞰他曾经的国度。天空所有的奢望都被背叛击得溃不成军。

    神明瞧着天空心如死灰的模样，欣慰地笑了，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天空的背部开始剧烈疼痛，他痛倒在地，蜷缩起来，背后渗出金色的血液。天空不知道，一双属于神的翅膀在他身后绽放。

    天空在人间苏醒，他没有睁开眼，有人在他耳边讲话，是肖的声音，故事是天空告诉肖的，现在他又说给天空听，还有这句话：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曾是天空对神明的挑战，结果不言而喻。一滴泪滑过天空眼角，温凉的，他以为他的感情已经被神明冰封在心里。

    天空睁开眼，看到了已经成为统治者的肖，黑发黑眸黑色华服。他展开新生的翅膀，轻声开口：

    “骗子。”

    不知为何，神明本可以不那么做，也许是小小的不甘心吧。神明告诉凡人，他在肖面前消失了，也消失在了人间。

    傍晚，天边的红霞散落。

    神明讲完了他的故事，凡人望着他出神，突然凡人开口道：

    “亲爱的神，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凡人摘下他宽大的兜帽，晚风拂过，散落在眼前的黑发令神明恍若隔世。

    “好。”

    （四）

    凡人的名字叫肖，来自地狱。

    起初，他生活在光明城，同其他孩子一样活泼开朗，热爱光明，但当时的光明城主生生将他的希冀捻灭。

    16岁生日前一天，他即将成为一位正式的光明城公民，原本应该前程似锦，却被迫随着他的父亲被流放到地狱。他的父亲被城主认定为叛徒，那位垂朽的老者轻易地下了定论。

    第二天，肖获得了崭新的身份——地狱公民，这个身份像一根腥臭的骨头安在他的血rou里，令他终身摆脱不了那股味道。

    父亲含恨自杀，母亲患上重病紧随其后，肖每天都被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折磨侮辱，他开始不停地怨恨，恨老城主为什么要流放他，恨父亲为什么这么自私，怨生病死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渐渐地，肖不再满足于自我厌弃，他在泥淖里反抗，让那些欺压过自己的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他感到无比的畅快！他的血rou开始和腥臭的骨头同化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肮脏，而是散发出腥甜的芬芳。

    肖的野心在昏暗中滋长，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即使没有阳光，他依旧在茁壮成长，成了黄金上的尘埃。

    肖不满足于地狱，他想侵蚀光明。肖幻想着化身鬼魅，站在城主的床头，看到那老头被吓得两眼翻白的景象。想到这他轻快地笑出声。

    毕竟都是因为那个老糊涂，他才变得如此泥泞不堪。

    重回光明城的过程出乎意料的轻松，原来光明城的人们并非个个光明磊落，台下不乏各式各样的交易，这颗表面晶莹的球体内部早已被腐蚀出黑色的斑点。

    肖掩饰了他在地狱的具体经历，但并未否认这一段时间。重回光明城的理由也十分简单：

    平反。

    他的父亲不是叛徒。实事确实如此，稍加探查便能明了，他的父亲不愿等待，早早地以死表明清白。那两张薄薄的材料刺痛了肖的眼，仿佛昭示着他在地狱的遭遇不过一个玩笑而已。

    归来仍少年。肖像是没有过那番可怖的经历，完全适应了在光明城的继续生活。但他周围的人都暗暗忌惮他，揣测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

    但慢慢地，人们发觉这个青年只是沉默了些，他的礼仪符合光明城公民的身份。所以大家不再刻意孤立而是漠然视之。

    老城主早已死去，新城主天空继任，肖的复仇大计落了空。

    “天空？”肖玩味着这位新城主的名字。谁会取这种名字？像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肖没有折返，而是萌生了新的想法：

    取代他。

    他重返光明城，已经不想回地狱了。这里温暖、明亮，不乏腐坏的气息，这里将光和暗结合得恰到好处，怎么能够不属于他呢！

    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天空，那人竟然真的如同他的名字像天空一样纯粹，与他冰蓝色的眼眸对视，肖不自觉惭愧地低下头，那双眼好似明镜，照出了他满身的污秽，肖神经质地嗅了嗅，害怕骨子里的味道散发出来。他心里浮出杀机，这种人怎么能留下呢？

    肖在暗处窥伺着慢慢布局，他喜欢玩弄猎物，他的触手已经蔓延到光明城的各处，但城主一点也不知晓。天空和以前的那些渣滓不同，肖不想他染上泥浆血渍，他应该被封在透明的水晶球内，那一定是最美的标本！

    在你来我往越加亲密的接触下，肖发现了天空心里的宝藏，隐秘的、青涩的，像伊甸园里的苹果。

    他……喜欢上了我。

    肖一边得意忘形：哈！他果然喜欢我！另一边，肖想：他怎么会喜欢我？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喜欢？肖的行动开始迟疑，但最终开始的声音压倒了他的疑惑：

    “我要取代他，成为主宰。”

    他需要得到天空的信任，可肖见惯了世人的诡诈，根本不懂情爱，那样绵长的温柔他装扮不出来。

    也许世间真的有神明，肖心想，他在镜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我是景，十六岁以前的你。”

    景弥补了他的不足，和天空相处时他让景支配身体。肖觉得欣慰，未曾历经地狱的景好像是他重新活了一次，景同样的纤尘不染，和天空如此相配。

    当天空全然信赖地望过来，即使是躲在暗处的肖也感觉到了，纯粹得令他心尖发颤。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那晚天空说，景回以温柔的吻，羽毛似的落在他的额头。

    肖冷眼旁观着一切。

    “你为什么不动手杀了他，还吻他？”

    肖面无表情，冰冷地质问镜子。

    “我……我爱他啊，你不知道吗。”

    肖哑口无言，随后他脸上浮现嘲讽的神色，嗤笑道：

    “你在反抗我？”

    “……”

    镜中人不愿回答他，肖愤怒地扣下镜子狠狠砸在地上。手被划伤鲜血渗出，肖漆黑的眸子似乎被染红了，他不再刻意控制自己，狰狞地咧开嘴，发出瘆人的怪笑。

    太令他失望了。那人明明先爱上自己为什么还要亲吻景？

    肖捡起一块碎裂的镜子，将鲜血涂抹上去，一边思考着。最终他索性将其抛到一边，肖看着镜子，做出了一个令他满意的决定：

    他要把天空当作礼物，送给新的光明城主。

    新城主是谁不言而喻，到那时天空就会成为独属他一人的金丝雀，然后在那人面前撕下景的虚伪面孔，展露真实的自己。

    真是……太美妙了！只是想想就令他战栗不已。

    肖说到做到，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天空的生日到了，全城的子民都为他祈祷，也祈祷神明庇佑光明城。天空放弃所有人的目光，投入肖的怀抱。

    就是现在。

    肖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抽出银色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怀中人的心窝。

    他做到了，肖心想。但看着周围可笑的人群他忽然觉得：真没意思，那些高位上的人也不过如此。训练有素的卫兵进入场内，迅速地将人群带离，对肖和天空的状况没有一点诧异。

    突然，什么东西碰到他的手，肖回过头来。红色的血花在那人的胸口绽放，他眼睛半阖着，身体依旧温热。冰蓝色的眸子被蒙上了一层灰，身体没了支撑瘫软在肖的怀里。

    他的礼物完全没了生气。

    肖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的景，他感受到了景的痛苦，还有他自己的迷茫。肖轻摸那人的后脑，试探道：

    “天……空，天空。”

    “天空？”

    没有回答，周围一片寂静。景重新封闭了自己，而怀中人，回答不了。

    绝望仿佛重新上演，世界就像他十六岁那天一样，灰了下来。

    景知道，天空爱他信他，怎么会有防备呢；但肖认为，天空怎么会相信一个来自地狱的人？

    现在，天空无声无息地躺在冰棺内。

    冰棺原来的主人是光明城的上一任城主，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位垂朽的老人，他并没死，而是苟延残喘着。这是神迹，是神明对光明城的眷念，能让活人不死，尸身不腐。

    但肖敢肯定，如果他想要，天空会毫不犹豫的双手奉上。等等，是谁给他这样的自信？

    天空在骗他，肖心想。

    他只是不愿醒过来。

    他不吃不喝怎么行？

    如果，他逃走了呢？

    一切如肖所愿，天空被放在透明的棺内，成了他作为新城主的礼物。

    本该如此，可他……好难过啊。

    肖被心里的空洞折磨得发疯，他问景，他到底怎么了？但景不再主动出现，他隐没在镜中，好像从来没出现过。肖靠着冰棺坐在台阶上，闭上眼，进入了景的世界。

    他看到了景，还有景怀里的人。那人他太熟悉了，肖没有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把抢过景怀中的人。那人的头发柔软，眼眸冰蓝，胸口处也洁白一片。肖差点以为是景抢走了他的天空，可这双眸子上蒙着一层灰，只是个样貌相同的人偶。

    景走过来，从容地抱回他的“天空”，轻柔眷恋地对它微笑。

    “你抱的是个死物。”

    景没有反驳，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肖感受到了他的情感，比他更加难过。

    “天空……”

    “天空……”

    景更加温柔地抱着人偶一边呢喃，用下巴磨蹭它的发顶，肖又被隔绝在一边，但他好像懂了那一份爱恋。

    忽然，景的世界模糊起来，一切化作星点消散。景闭上眼，和怀里的它一起安然赴死。

    景的世界完全消失，肖回到现实。他看着冰棺里的天空，他胸口上依旧插着那把匕首，反射出银色的光。肖终于肯相信，这人永远逃不走了，他哭泣地忏悔着。

    回来吧，我的爱人。即使你再怎么逃，逃到天涯海角。

    肖承认，他背叛了最爱他的人。

    肖成了新的城主，他将地狱与光明城合二为一。光明城的居民同情天空的死亡，随后开始厌恶他：都是他将那人带到光明城，还带来了整个地狱。被污秽侵染的人们呐喊着神明，青天之上的神明却袖手旁观，最后人们只剩下唾弃和憎恨。

    肖得到了忠实的信徒，他穿着黑色华服，俯瞰如今漆黑的城池，没有人能分享他的孤独，唯一的他已经不在了。

    老城主说，他知道关于天空的事。肖冷冷地看着眼前蹒跚的老人。

    老城主告诉肖：天空注定会站在最高处成为最孤独的人，他必将成为神明，理应孤独一生。但每个可能成为神明的人都将有另一个选择，天空的前行的路口上站着肖，是肖亲手将天空推向了另一方。

    老城主发出拉风箱似的笑声，嘲弄这位后辈不知天高地厚。肖神情麻木，轻轻一挥手转身走了，身后传来老城主咽气的声音。回到那处空旷的宫殿，他一下就看到天空胸口的匕首消失了！

    肖又惊又怕，他轻声开口述说着他们的从前。肖看到天空胸口那朵夺取他生命的邪恶之花慢慢缩小，消失不见。肖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说得真挚，像在祈祷。天空眼角划下一滴眼泪，凝结成晶莹的宝石。肖看到他睁开了冰蓝色的双瞳，激动得不能自已，肖张开双臂，热烈地迎接他的爱人。

    怀里是空的。

    周围散落星星点点，天空消失了。随后，肖看着天空出现在半空，身后绽开翅膀，双唇吐出令他心碎的话语：

    “骗子。”

    面上温凉一片，肖抬手触摸才发觉自已流泪了。天空真的消失了，肖捧着那颗仅有的眼泪无声恸哭。

    肖一直在寻找天空，从光明城到地狱，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打听天空的下落。那人杳无音讯，肖决定进入世间另一片未知的海域。

    那天，他穿着黑色斗篷，在云端之上找到了他心中的人影，那人挥舞着纯白色的翅膀向他走来，美好得如同神祗。

    凡人的故事讲完了，他痴傻地望着眼前的神明，眼里满是眷恋。神明回过神来，微笑着重新向他打招呼：

    “别来无恙。”

    （五）

    肖不知道天空承受那双翅膀所受的痛苦，他只知道老城主告诉他的：天空放弃爱就会得到新生。

    神明没有名字，因为他活得太久了，世人一代诞生一代死亡早已忘却了他的名字，只知道苍穹之上有位神明，却不知神明也一位一位地消逝了。

    世人不再害怕被神明遗弃，光明与地狱已经合在一起，他们一同信仰着那位黑发的主。

    肖亦不知天空在继承神祗时心脏被冰封了，没有信仰，神祗不再传承，天空注定要守着那颗水晶般的玻璃心。

    恐怕，那是造物主害怕神明会寂寞得逃走吧。

    后来，世间的王一直等在海岸上，望着空中的神在海面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