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掌掴
央国。 春风和煦,桃花芬芳。白玉石桥上,宫人来往奔走不息,清流静湖上,游船飘荡,妃妾嬉笑,理石栈道上,侍卫威立有序,一切都井井有条,生机勃勃。 一身灰布衫的瘦小身影正推着装满恭桶的小车,在后宫中艰难前行。 自打两日前,掌事嬷嬷突然换人了,新嬷嬷对尔玉不甚为难,不令她清洗污秽,只每日奔走传送恭桶。 她自然不知缘由,唯有照做。 虽然车不沉,桶不重,可是瘦小如她,还是蜗牛般缓慢前行,方才送了两个宫苑便已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 走到了一草苑,尔玉实在筋疲力尽,便停在玫瑰园歇息,她低头看看满是水泡的手心,握于心口,抿紧了唇。 尔玉,快快习惯罢,如此日子没有尽头,要坚强,不可以哭! 她迎着清晨阳光,伸出手,道道光芒便撒在她掌心,她竭力握住,却是徒劳。 正在尔玉伤春悲秋之时,只见不远处游船靠了岸,一众莺莺燕燕下了船,与尔玉正面相迎。 这一众华丽女子顿时止了言笑晏晏,个个神色异样,眼神尖酸,无一不满脸厌弃打量眼前一身恶臭污垢,一脚污渍泥泞的人儿。 可更刺眼的,却是那清澈眼眸与灵动神色,以及......她脖颈与肩窝的斑斑印记与吻痕。 尔玉随着那道道目光,也俯看自己一身狼狈,顿时想赶快从这群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女人堆里逃走! 这些,大概都是那个恶魔的妃妾吧?真是好一个无耻好色之徒!她一边想着,一边提脚就想溜。 “站住!”身后一声尖锐吓得尔玉驻步一抖。 她垂头丧气,知道麻烦又来了。 她从小也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后宫女人有多么可怕,即便父皇将她保护得再好,她也十分清楚父皇后宫中那些个嫔妃妻妾是如何斗法争宠,一个个早已猪油蒙了心,毫无人情味可言, 心里只有恩宠,只有扶摇而上。 可是,如今想躲也来不及了。 “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这么不守规矩?”说话的女子小脸只有巴掌大,一双杏仁眼十分有神凌厉,胭脂红唇,娇羞妩媚,满头珠翠宝钗点缀着她的云髻,一身海棠花纹的碧蓝华服搭轻薄银色斗篷,甚是好看。可是,那神色与谈吐却不似她的外表那么高贵优雅:“问你话呢,哑巴啊你!” “真是不懂规矩啊,见了洛夫人与柳夫人也不请安!” “是啊,这是谁呀,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你瞧她那衰样,肯定是拾夜香的奴才吧?” “真是不懂规矩的野丫头!” “哼,只怕还是个不懂得洁身自爱的小贱人呢!” “是呀是呀,真是扫兴,洛夫人好不容易同大家一起游园,这么好的兴致都被她破坏了!” “嘘......听说,听说这殿下近日掳来的什么尔国公主呢!” 不断的窃窃私语在耳边响起,尔玉痛苦不堪,却无法逃避,立在原地,芒刺在背。 只见众人拥簇的女子缓步走了过来,立在尔玉面前:“你是......你是尔国的公主?” 尔玉并不胆怯,直直与她对视,心里不由得感叹:不得不承认,这央国美人还真是多啊!这个应当算是上上品了罢?自己与她们相比,实在太过平凡普通。 尔玉看着那被唤作洛夫人的女子一身华贵金丝鹅黄长裙,配着件滚边儿披肩,翩跹水袖上绣满珠花,橙黄宫绦一看便是江南尔国才会有的上好丝绸,一双刺绣缎面绣鞋都做工精巧。 她一柄蒲扇掩面,更掩住了裸露香肩。再看美人面,更是无可挑剔,柳叶细眉,美目生情,有福气的耳垂上是一串东珠翡翠耳环,与发髻上的珠钗步摇相呼应。 洛初婉人如其名温婉浅笑,优雅从容,更高贵娇美,她柔声道:“你莫要害怕,我不过是想问问清楚。” “我……”尔玉一时间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夫人,这应该就是殿下近来俘获的那个什么公主呢!”一众妃嫔又开始熙熙嚷嚷。 “呦,不会是她吧,你看她那一副落魄样儿!怎么看都没有半分公主风采,更像是个奴才嘛。” “哼,何止是个奴才,还是个倒夜香的低贱奴才呢!” “jiejie们可是有所不知呀,嫔妾听未央宫宫人说呀,那公主白日在夜香坊洗恭桶,晚上便回到未央宫伺候殿下,殿下也不嫌臭!”闻言一众美人皆是满脸嫌弃掩鼻。 “殿下才不把她当人看呢,别看她是什么尔国公主,在殿下眼里还不如个奴才呢!” “哼,什么公主,依嫔妾看呐,不过是会勾引人心魅惑殿下的小贱人罢了!” “是啊是啊,殿下可是从来都不曾让谁住在未央宫的!你们看啊,她颈上,真不知道害臊!真下贱!” “就是她,勾走了殿下!” 刺耳侮辱一句句扎进尔玉心里,看着眼前一张张讥讽得意,目中无人的面孔她就想犯呕,怒气如天边云层一点点蔓延,她愤怒握拳,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水眸充满坚毅,将白离夕的威胁恐吓,折磨欺凌统统抛到了脑后,忍无可忍咬牙道:“你们说够了没有!你们当真辜负了这一身身华服珠宝,个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公主告诉你们,莫不要说本公主从来不屑同你们一样以色侍人,便是我学会了所谓的勾引魅惑,也断不会低三下四讨好那个禽兽!” 话音落了便是一片寂静,所有人皆被她所震慑。 从来没有女子敢这样在央国后宫大放厥词,更没有胆子这样辱骂白离夕!她们哪个不是低眉顺眼、温柔卑微地讨好他,求他多一丝柔情与恩宠呢? 在后宫,可以没有爱,可若是没有宠,便连奴才都不如。 “你!你这个贱丫头!好大的胆子!本夫人看你是活腻歪了,冰清,给我掌她的嘴!”那双杏目怒瞪尔玉。 “是,夫人!”比尔玉还要娇小的丫头走了过来,抬手就是猝不及防一记耳光,落在尔玉脸上瞬间留下一道红痕。 尔玉来不及错愕,顾不得疼痛,不假思索,挥起手便要以牙还牙。 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打自己的脸!如此一个宫婢竟敢打她?这屈辱不能忍!死也要拼命! 谁知,扬起的手臂却在半空被死死攥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尔玉凝眉回眸,迎面便又是一记更狠绝的耳光扇过。 她没有站稳,趔趄着跌倒在地。 有一瞬间错愕,但很快她便明白了所以然。 她嘲讽一笑,没有拭去嘴角渗出的血丝,仰起头,一脸坚强决绝,与那人人敬畏的恶魔恨恨地对视,将眼泪都憋在眼眶。 “殿下长乐未央!”所有人都回过神,赶忙跪拜白离夕,周遭气氛一时变得寒冷又诡异。 白离夕充耳不闻,只一脸阴狠绝情,挑衅霸道地顺着鼻尖睥睨跌倒在地的尔玉。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直直对视。 ——莫不要说本公主从来不屑同你们一样以色侍人,便是我学会了所谓的勾引魅惑,也断不会低三下四讨好那个禽兽! 白离夕怒火中烧,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叫嚣久久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一声大过一声!犹如一把把利刃一下接着一下捅他心肺,丢他脸面! 这,对他是莫大侮辱! 没有人知道,那盛怒之下,藏着一丝莫名揪心与不服气,世间千千万女子都对他趋之若鹜,为何在她眼里自己竟是如此不值钱呢? 他周身是危险恐怖的气息,怒火一触即发。 除了微风吹拂枝叶与远处侍卫脚步之声,周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吓得大气不出。 跟在白离夕身后的陆清公公与穆流皆看向跌倒人儿,都不禁可怜与担忧。 穆流忍了又忍,却还是管不住自己,拱拳抱剑行礼,义正严辞道:“殿下,陛下还在等您。” 陆清一脸紧张拽穆流衣袖,示意他不要多言。 这分明是蓄意保护小丫头,他以为殿下傻吗?真是不知死活!殿下已经对他有所提防与不满,他居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为她掩护!这个穆流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如此冰冷的性子,几时这样感情用事关心起他人来了! 毫无悬念,白离夕意味不明缓缓看向穆流,那目光阴森,看得陆清与穆流发毛,有怒有酸有气有毒更有些许寒意:“交代你办的事,你觉得自己办得好?还敢说话?” 另一边柳兮媛也没闲着,俯着头跪拜间,却在敏锐观察白离夕每一丝神情,他看到白离夕眼底翻滚的暴虐与狠意,心中一阵喜悦,大着胆子叩头,委屈柔弱道:“殿下息怒,是兮媛的错,兮媛该死,不该让小小奴婢教训堂堂尔国公主……只是,只是公主殿下对洛jiejie无理在先,又对殿下不敬在后,兮媛才斗胆……”那意味深长的一个“公主”,一个“不敬”,自然是更加激起了白离夕怒气。 暗蓝色袍襟纷飞,恍若他不可泯灭的怒火,他闻声侧目,眯起凤眼,俯视柳兮媛,嘴角浮现若有若无的狠笑,微微咬牙道:“兮媛,你方才称她为公主?本殿下没听错罢?她现在不过是个俘虏,连给本殿下提鞋都不配,只配为宫中众人刷恭桶,你居然还称她为公主?”说罢他居高临下斜瞟一眼尔玉,只见尔玉终于抑制不住,咬唇失声痛哭,心中才有了一丝快意。 尔玉忍着哽咽与颤抖,却再也管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兮媛知错,殿下恕罪!”柳兮媛复叩头,却忍不住得意勾唇偷笑。 跪拜成群的妃嫔皆嘲讽偷看尔玉惨状。 白离夕踱着步子走到妃嫔面前,君临天下道:“都平身罢。”转而看向柳兮媛:“你方才说她对初婉无理?确有此事?”他明知故问,分明知晓了所有始末,却绕开令他怒极的谩骂,避重就轻问道。 “回殿下话,其实……”“本殿下要兮媛来说。”白离夕冷冷打断洛初婉。 柳兮媛受宠若惊,她难得在洛初婉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巧笑着俯俯身道:“回殿下话,兮媛当着诸位姐妹面,万万不敢妄言,确有此事,不仅不敬,甚至辱骂呢!” 白离夕斜视柳兮媛,不禁冷笑,好一句“不敢妄言”,他要的就是她的妄言! 尔玉哭着,冷笑着,全身颤动。 白离夕看也不看她一眼,无情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事到如今,你还当自己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吗?今日不当着大家教训教训你,日后这央国后宫定是没了王法!冰清,给本殿下继续掌她的嘴。” “是!”冰清与柳兮媛心有灵犀对视一眼,便来到尔玉身旁,扯起尔玉长发,恨恨掴去,一下接着一下。 陆清一把扯住冲动欲再次上前的穆流,赶忙抢先道:“殿下,奴才斗胆提醒殿下,只怕陛下那边定会等急,不知殿下……” 白离夕早已洞察了一切,他注视着穆流,歪着嘴邪笑,那细薄的唇满是无情:“那便摆驾天正殿吧。你们也都跪安了。”说罢冷哼一声,遣散了所有妃妾,一挥衣袖大步离去。 留下尔玉在宫婢手里被掌掴,面上没有丝毫心疼与怜惜。 陆清拽着步步回头的穆流,紧跟其后。 身后的巴掌声渐渐远了,可却没有人不揪心。 前去天正殿的路上,白离夕自己竟也莫名心神不定,那双满是委屈的眼睛,还有一颗颗滚落的眼泪,都阴魂不散在他眼前浮现,他仿佛听得到眼泪落地的声音,仿佛感受得到瘦小的人儿在颤抖,还有那肆无忌惮抽在她脸上的巴掌...... 顿时,他胸口泛起异样感觉,白离夕烦躁不已。 ——莫不要说本公主从来不屑同你们一样以色侍人,便是我学会了所谓的勾引魅惑,也断不会低三下四讨好那个禽兽! 他又想起她的决绝与傲慢,一狠心再不纠结。 他身后二人更未闲着,正用眼神交流。 穆流急火攻心步步回头:若是再不去救她,那可怜的丫头岂不是会被那贱婢打死! 陆清气急败坏怒视穆流:穆流,你给我停!你疯了么?!你明知道殿下脾气! 天正殿的红瓦白栏已在眼前,白离夕看似无意回头,吩咐道:“你们便在殿外等着。” 哼,只怕定会有人忍不住要去搭救罢。 “是,殿下。” 看着白离夕拐进了殿内,陆清正欲说教,却只见穆流已经健步如飞向来时的一草苑奔去,他气得挥着拂尘,怒骂:“穆流!穆流!!!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最好适可而止啊你!莫要忘了自己身份!你一次次忤逆殿下,当真是活够了么?你要是真活腻歪了,干脆让我找条白绫勒死你算了你个不知死活的!” 穆流置若罔闻,头也不回而去。 穆流,你从来都是铁血铮铮冰冷无情,现下究竟是怎的了,如若你是动了私心,那必死无葬身之地。不,她的每一个眼神都与涟儿那么相似,你曾经没能保护好涟儿,如今难道还不后悔吗? 可是,待到穆流疾步顺带轻功,赶到一草苑相阙桥边,原处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弱柳扶风,玫瑰芬芳。 他捶胸顿足,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担忧与心疼:哎,还是来晚了!真不知道那丫头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