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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羊羔(上)

    Summary:召唤魔鬼的仪式分毫不差,魔法阵中浮现的却是拥有楚楚可怜双目的纯金羊羔。

    CP:女巫&召唤出的魔鬼

    原作:/

    Tips:GB/NC17/同人/私设/原创人物

    Attention:

    *当原创看也没什么问题的同人

    *私设虚构人物,和上篇设定基本一致

    *请大家不要代入原作??

    01.似一群魔妖

    夜已经够深,无月的天幕下晚风巡游,马车载着宾客绕过月桂与山毛榉树影的迷宫,抵达迈克尔森大宅尚才揭开序幕的通宵宴会。殖民的三角航线穿过大西洋与墨西哥湾在新大陆的沃壤上枢结,英格兰的棉麻、法兰西的时装、印度的茶叶与中国的瓷器像进贡给圣杯的膏腴将宅邸填得满满当当,指缝漏下些许边角去滋补底部攀缠而生的寄生菟丝。避开宴会的女巫独自登上城堡最高的塔尖,漫过石阶的衣摆有着属于断头台上陈年血锈的黑红,同色头纱遮盖纯银鬈发,矮跟皮鞋停在窗前,衣摆随跪地的动作柔缓铺开成一朵倒扣的曼陀罗,像童话中未被邀请的第十三位魔女在衔怨诅咒。

    远远传来的西班牙舞曲有着欢快的和弦,低低的念词压在每小节最后一个分音上,恰到好处将其修饰成庙宇中伴奏的梵语。她的面前没有魔女的纺车与纺锤,只有一册摊开的抄本,人体背部皮肤刮薄打磨制成的书页有着细腻松弛的油脂质感,墨水涂抹的痕迹饱满得像在流动呼吸,文字来源于南美原始森林深处最古老的部族,书写它的女巫有着亚马逊河毒蛇般斑驳的皮癣与一双乌黑细长的眼,能从烟雾缭绕的形状中窥探命数。女人通晓远古巫术,将人皮抄本递来时细细叮嘱召唤出来的无外乎是蛊惑人心的魔鬼。

    而塔西亚在无月的深夜为魔鬼降临做足准备,用石灰石刻下法阵的每一个符号,磨碎成粉的蝙蝠翅膀与夜枭眼珠撒在法阵圆心,手指依次捻亮呈钟表刻度摆放的十二根蜡烛,像从指尖抖落一串橙红荧光的蝴蝶。她拍着衣摆站起身,张开双手像环抱黑夜中的某物,三只眼的乌鸦停落在她肩头,张翅欹斜了一下。

    低而流畅的咒语从掀动的唇舌间淌出,法阵随之微微亮起,从淡青到炽白,于灰砖地板上勾勒奇异的光芒纹路,宛如火光透过镂空灯罩渗出来。乌鸦发出“嘎”的怪叫抖翅惊飞,柜顶的玻璃罐挨个炸裂开,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眼球在地上互相滚走,法阵的光芒已经亮如白昼,太阳倒坠入怀般将塔顶的阴影驱逐殆尽。窗外乌云骤聚,狂风大作,藤蔓发疯暴长入房内在皮鞋包裹的脚踝上形成不祥抓手,白发、头纱与漆黑裙摆在风中像暗流袭击的水草狂乱纠缠着,低念的咒语平稳依旧,催化着法阵中的力场流相互反应。

    法阵中心逐渐浮凸出一个蜷缩的人影,光芒太强,冲刷走一切色彩形成单调剪纸画,直到咒语念停颜色才逐渐回流。塔西亚理了理吹乱的发丝,弯身借烛光打量法阵中央蜷缩的人。这人周身赤裸,刨去烛光暗黄的着色皮肤更接近苍白,有着明显属于成年男性的躯体,细微反应却像是尚未挣脱胎膜的婴儿,修长四肢盘在身下,脊椎骨弓成一条雪线绵延的山脉,分布在两侧的削薄背肌各自攀上蝴蝶骨,轻微痉挛暗示一场摇摇欲坠的雪崩。他手脚并用缓慢支起四肢,又在下一秒笨拙地摔瘫在地,摔出闷软的轻声哼哼,让人想到刚出生腿弯孱弱的羔羊。

    塔西亚借俯就的姿势摸索到对方的下颔捏抬起来,想好好打量据说能蛊惑人心的魔鬼生了副怎样的容貌,面庞完整抬入视野那刻她烫火般甩开手指,后退半步险些跳起来。“魔鬼”有着一张瘦削而白皙的男性面庞,婴儿般润嫩新生的皮肤像初雪覆盖于挺秀骨骼,纯金而微蜷的发丝乖柔粘在额角,孔雀石色的虹膜环裹着因茫然而空白一片的散焦瞳孔,红润沁血的双唇像两片翕动的软鳍。维持着抬脸的姿势,他抖了抖眼睫,有翠蓝蜻蜓在那片水草茂密的湖泊上轻柔惊飞。塔西亚怀疑她的头发都快倒竖起来了,对方却不给她缓神的机会,片刻呆滞后手掌与膝盖着地,蹒跚地爬蹭靠近,伸手小心翼翼揪住她一小片袖角。

    没有在第一时间甩开,对方似乎默认为许可,缓慢而试探性地握住她僵硬的手。男性的手掌自然要宽大许多,能完全包裹她的手背,但他捧握的动作却徐缓到接近于温顺,像摘取神树上的金苹果、像勾描油画最后一笔细节,她的手指被一根根摸索着展平,而后面颊轻轻贴住她的手心蹭了蹭。以她的视角能看到满足弯垂的金色眼睫和抿作曲线的双唇、能听到沙哑喉咙里翻滚的小声咕哝。这家伙看上去活像某种渴望主人抚摸的宠物狗,放在平常她倒不介意慷慨地逗弄几下,此刻只觉毛茸茸的鸡皮疙瘩泛起涟漪朝后颈推移,几乎立刻挣开手后退几大步,鞋跟碾爆地板上一只眼球也浑然不觉——考虑到她一贯的作风与洁癖倾向,足见此事的惊悚程度。

    身后的木门恰好打开——或者说拍开了,摇摇欲坠的玻璃罐被震得如雪崩挨个滚落。来人的名字即刻浮上舌尖,考虑到家族几位成员中风度翩翩的以利亚开门前会韵律优雅地叩响三下,大多数时候维持着淑女仪态的瑞贝卡会轻柔转动门把,芬恩和科尔还躺在棺材里长眠,只剩下尼克劳斯一个不吝于用自己吸血鬼狼人混血的优秀体魄蹂躏这扇可怜的木门。随即响起的声音夯实她的推测,混血的兄长一如既往拖着漫不经心又隐含戏谑的英式腔调,额外掺了些香槟与波本的馥郁酒醺问着:“爆炸、狂风、乌云,真是有点激烈过头的伴奏曲,亲爱的meimei,能解释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吗?”

    靴底落在木质地板上踩出细微咯吱,两三步的拉近足够他发觉房内另一个人,沙哑嗤笑像酒水在喉间含呛,“哇哦,一个私藏的小情人,我怎么不知道你……”

    调笑声滞住了,隐没在细微抽气中。塔西亚心中默念,想必他已经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不必回头她完全想象得来兄长此刻精彩纷呈的表情,大概比他蘸着金粉随手涂抹的油画更色彩斑斓。毕竟无论是谁亲眼目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裸着跪爬在地、宛如遭受某种特殊情趣对待的模样,表情都难免在一瞬间失控,对不对?

    02.吸血鬼尸体

    “也就是说不久前你在拉丁美洲游历时无意路过某个原始部落获得了召唤魔鬼的咒语,而你试着召唤却不知为何出现的东西和你亲爱的哥哥模样一致,”尼克劳斯这么说时正以不太绅士的姿势将身体摔进沙发坐垫里,被高筒鹿皮靴紧贴包裹至膝弯的双腿哐哐两声交叠砸在胡桃木茶几上,夹在指缝的酒杯里波尔多红酒与新鲜动脉血七三比例混合成葡萄转熟的绛紫,他张开手,挂在脸上的微笑和酒面粼粼光斑一样充满摇曳的半真半虚,“好吧,这实在是个充满说服力的故事,比吓唬孩子的温迪戈传说嗯……可信那么一点。”

    塔西亚余光里兄长正比着拇指食指以丰富的肢体动作为话语作补,她拖着扫帚穿过一片狼藉的房间,玻璃碎片凭空浮起有序拼凑,宛如红桃皇后麾下的扑克牌士兵排开整齐列队,挨个爬上栎木五斗橱上属于自己的位置。她扶正坩埚,松开手指,将鳄鱼心脏与双头蛇蜕扔进不同的玻璃瓶中,“事实是这样,尼克。世界上有一个你无论对我还是对其他人来说都已经够了。”

    “那好,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个大号圣诞节娃娃,魔鬼?还是说另一个我?”尼克劳斯挑眉一把搂住旁边人的肩膀勾过来,与他面容酷似的青年身上只简单披了张薄窗帘,窗帘边缘曳地的荷叶设计像帝政风裙襟斜抹过胸膛,露出大片瓷胎色的皮肤与形似琴弓的锁骨,脖颈上的两枚细小黑痣也完美复制了尼克劳斯的原状,只是神情空洞呆滞。仅仅占了沙发的四分之一,后背笔直僵死,双手安分整齐地叠放在膝盖上,被尼克劳斯又扯头发又捏耳朵最后用杯沿碾轧下唇也不作一丝反应,“你和我一样也是吸血鬼吗?哦或者应该先问,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你有点吓到他了。”塔西亚捧住青年的脸转过来,目光交轨那刻有如时分针咔哒重合。对方像拧上发条的人偶缓慢从停滞中挣破,手指首先伸过来揪住她的袖角,眨动的眼睫下是两片蝶翅圆斑般湿柔的虹膜,目光丝丝缕缕汇进瞳孔中心,殷红唇片抿起来朝两边轻弯,唇角各自旋开小小的梨涡。熟悉的脸庞衬上这笑容一瞬间让她觉得陌生,并非尼克劳斯睥睨旁人时半傲慢半讥讽的虚假微笑,也不是他刚从某个颈弯里抬脸混着涔涔鲜血绽开的恶毒微笑,而是更久远些——他们作为人类生活,灵魂年轻如未经打磨的璞玉,她性情尚还温柔的小哥哥在篝火旁雕琢木具、别人喊他一声他抬首露出的明朗轻笑。她用手指摩挲着这张时海深处打捞出来的脸,硬生生和旁边斜凑过来的尼克劳斯拼在一起,只觉两张面孔中隔了一扇扭曲过往未来的魔镜。

    下一秒笑脸就被捏碎了,尼克劳斯松开手指让酒杯携红酒淅沥摔落地面,一把扣住青年的脖颈狠磕在墙上,掀动双唇中显露的红润舌尖像毒蛇信子,有种经礼貌克制过的凶狠。“亲爱的……兄弟?如果你继续用我的脸不知廉耻引诱我的小meimei,”他用指背拍了拍对方的脸,稍一停顿,眯着双眼露出微笑,旮旯拐角里充满“当尼克劳斯想出富有创意的处罚方式”的狡黠得意,“你想试试被放干全身血液涂满沥青吊在港口吗?我保证能够做到。”

    塔西亚表现地惊讶:“你对自己下手真够狠的。”

    “这只是个不知底细的冒牌货,”尼克劳斯耸着肩转过四分之一个侧脸,余光顺眼尾流淌而出,有如翩跹蛱蝶在她脸上漫不经心忽闪过去,“还是说比起真正的哥哥,你更喜欢这个一脸假笑的冒牌货?”

    “我还没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以及与你外貌相似的原因。”她说,“至少他相当有研究价值,如果你现在就弄坏他我会为此感到遗憾。”

    青年自始至终只对塔西亚做出过反应,而对尼克劳斯无论是sao扰逗弄还是扼住命脉卡死在墙上他都一言不发地顺从。此刻仅仅察觉她声音的靠近,那只稻草人般无知无觉垂在身侧的手臂便缓缓抻高,像力竭垂死却无法绝望的西西弗斯尝试登上永远无法到达的山顶,几根手指又一次拉住她的袖口,在触及皮肤前怯懦地蜷缩停止,塔西亚即刻拢住他的手,一个下意识的保护性动作。太阳xue里的一根血管轻震了震,转瞬流淌而过的灼烫大概是被惹恼似的微妙不快,尼克劳斯对此只是松弛下肩,弯唇让一串管风琴气流震动的轻笑泄出喉间,伸出食指点了点额角,“好吧meimei,我们看重的要素总是不一致。你沉迷那些稀奇古怪的研究,而我把家族安全放在首位,就经验来看,及时扼杀尚处萌芽的不稳定因素是最有效率。”

    “等……”她才冒出一个音节便被竖起的食指止住,尼克劳斯歪头转过来,落叶般扑簌簌飘了满面的轻松微笑看上去不像另只手上还掐了个人。“嘘。”他这么说,霎时收紧的手指捏出骨骼碎裂的咯吱细响,青年颤抖起失血的嘴唇,眼睫忽闪着濡湿,很快扩张的瞳仁定格在因窒息而微微上翻中,头颅像暴风雨摧折的玫瑰无声无息垂塌下去。本该念出第三个音节的时候,青年已经没了声息。

    尼克劳斯正仰首想愉快地发表些见解,脖颈上却凭空浮出五根指痕,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同样掐住他的喉咙。“尼克?”面对询问他茫然蹙紧眉毛,眼睫紊乱掀动,窒息握力紧勒脖颈导致他只能回出猫咪呛水的细哼,手指抓上喉结却没有摸到任何,只有深红指痕像掉进雪层的炭火越烙越深。同样的三个音节之内,他的脖颈咔哒一声拧断。失去知觉的躯体迎面塌倒下来,各自压住塔西亚的左肩与右肩,块头不小的两个成年男性几乎让她像雪崩压折的草枝后跌磕在胡桃茶几上。勉力撑住双胳,挺起险些折断的腰身,她攥住不知是谁的发丝推开头颅挣扎出来。目光从紊乱中稳住,才有余力留意那一丝端倪。

    两具模样相似的躯体上,颈间指痕的形状与位置也完全一致,分毫不差。

    03.受辱的精神

    “你召唤出来的真是魔鬼?”

    迈克尔森家早餐宴上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瑞贝卡。这群人尚在欧洲时便养成了早午餐结合享用的习惯,吸血鬼无需进食却也不拒绝口腹之欲的享受,阳光透过格棱窗将橡树与山毛榉的枝叶迷宫拓上桌布,几乎将过于丰奢的筵席压成一幅松节油未干的平面油画。瑞贝卡整个上半身都压在餐桌上,勒出饱满胸脯的帝政式方口开襟边缘有些薄纱荷叶边沾了海鲜汤的赭褐,手里捏了副小型双筒望远镜辅助观察,似乎吸血鬼敏锐的视力还不足以一缕缕挑剖开对面人的肌理来辨别他并非巫师搞出的幻影。他似初生羔羊迷茫无辜地眨了眨淡金眼睫,稍微颔首避开,以唇角两个梨涡为锚弯开腼腆微笑,这纯良的模样让瑞贝卡挤出半声尖叫,她扔了望远镜把身体仰回靠背上,斩钉截铁,“他就是尼克——人类时的尼克,我敢保证!”

    “我检查过,他生理上的确是普通人类——”塔西亚从他节骨匀亭的手里捉出餐具,又捏着那保留一点圆润的尖削指尖教他用餐姿势。他给人感觉接近稚童,虽说始祖吸血鬼不老不死,年岁却有办法在别的细微处留下蹉磨痕迹,譬如眉眼弯挑的角度与面部肌rou在微笑中的走势、习惯性的小动作与铺垫在瞳孔中的情绪基底。他就像敲开琥珀干干净净取出来的璞玉,还没来得及被仇恨、阴谋、暴戾与凶杀穿凿出千疮百孔,手执餐具的方式也是最初原始的抓握。塔西亚有点握不住成年男性的手,索性捻了捻指让纯银刀叉受咒语牵引自行活动,“由于未知原因他和尼克之间存在双向链接,发生在身上的一切都会传导给对方,尼克被拧断脖子又苏醒时他也随之死而复生。”

    瑞贝卡用红唇抿着杯沿,留下的口脂印浓艳得幸灾乐祸,“哇哦,看来我错过了亲爱的哥哥表演自杀的精彩一幕。”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独自居于长桌尽头的尼克劳斯随手抓来一个仆从,像因为对菜品缺乏兴趣而心不在焉的孩童,转着银叉在仆从的颈部动脉留下一排装订般的血洞,又提着后衣领让迸涌的鲜血淅淅沥沥淋在餐盘里,宅邸里的仆人是随手可取的血包,无论剖出心尖的鲜血充当油画颜料还是割开喉咙当番茄酱挤都再方便不过。他抬头勾起红得仿佛吮过血液的双唇,朝另一头的兄妹们扬了个甜蜜的假笑,“对他做什么就是对我做什么,控制他就能控制我,而这个小东西又单纯脆弱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这样一个弱点,我猜狼人和女巫们知道后都要狂欢庆祝了。”

    “我们需要保护好他。”最年长的兄长以利亚用平稳语调盖棺定论,他在用餐前解开襟口的丝带,执起刀叉的姿势优雅得像在为提琴调弦,“不能暴露他的存在,也不能让他落入外人手中,想办法尽快将这个……”话语稍顿,他握住餐具的手腾出一根食指点向一旁,双眼随之稍眯,“魔鬼,送回他该去的地方。塔西亚,你召唤了他,这是你要完成的任务。”

    她嗯了声转过视线,蓝眼睛的羔羊像一块无知无觉躺在刀俎下的嫩rou,全然不懂周围人正商量着如何处理他,只是用那双惯于狩猎而包裹细茧的手笨拙捏起精致刀叉,小心翼翼将餐盘里的rou排切成块推到塔西亚面前。干净剔透的眼珠上包裹一层丝绒状水色,像花朵拘谨又殷切地一瓣瓣张开盛送给蝴蝶蜜丝,活体相册唤醒遥远的记忆,每一个夹杂狼嗥的酷寒冬夜,他在篝火旁避开父亲将零星rou块拨到孱弱幼妹的盘中,小声催促着她快吃了长身体,鼻尖上涂了层火烤出的薄汗显得亮晶晶。瑞贝卡为此发出一声叹息:“哦,他可真粘你。”

    “雏鸟情结。”以利亚放下杯子,“塔西亚是他的召唤者和第一个见到的人。”

    “我能说我更喜欢这个尼克吗?”瑞贝卡微笑着伸手揉乱他那头柔软微鬈的金发,“没有匕首,没有威胁,没有那些阴谋诡计和愚蠢的计划……啊,他躲我了,真可爱。”

    “看来不用狼人或者女巫来袭击我们了。”尼克劳斯将仆人拎上了餐桌,在这个可怜人胸口用银刃顺着肌理线条作画,挑开沾染刀刃的微黄脂肪组织像给面包涂黄油似的将血液釉在唇上,他朝对面眨了眨眼,眼里那点阴郁的讥讽都合情合理成为血污妆容的增色,“我相信塔西亚召唤出来的的确是魔鬼没错了,瞧瞧,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他就俘获了我全部兄妹的芳心,让他们迫不及待去孤立真正的血亲,哇啊,我们的家族就要从内部自行瓦解了吗?”

    “塔西亚,请转告我们的兄弟,”以利亚用餐巾沾了沾唇上的酒渍,不轻不重的声音完全能被吸血鬼敏锐的耳力捕捉,“如果我们家族一定要被什么所瓦解,更可能是他自身失去控制的残忍与暴虐之心,如果与曾经相对照能唤醒他的一点人性,我倒认为这是件好事。”

    瑞贝卡跟着将脸压在蕾丝喇叭开袖包裹的手肘上,眼梢漫不经心瞥过一眼,拖长语调,“顺便也替我转告尼克,或许他可怜的兄妹们早已受够了他的蛮横无理独断专行,更希望能拥有一个温柔贴心讨人喜欢的血亲,无论那是不是一场虚假的白日梦。”

    鉴于世界上没有人比尼克劳斯更热衷于谋害自己兄妹的恋爱对象,早些时候他将meimei的男友从五层螺旋阶梯上扔了下去,更早些时候他用女巫血祭的传言牵连兄长的恋人丧命,低压冷气旋就像新奥尔良城每年六月到十月恼人的暴雨飓风般盘踞了整个迈克尔森大宅,他兄妹中的两位已经超过二十天拒绝与他对话,必要时也仅仅采取中间人转告的方式。而这在魔鬼造访的第一个早晨,适时成为点燃他怒火的最后一根引线,他起身时牵动银盘与烛台营造一场哐哐啷啷的灾难现场,随手掷下去的银叉让可怜的仆人捂住心口呛出一口濒死鲜血,“塔西亚!那么也替我转告我们被女巫迷昏头脑的兄长和近千年还没摈弃少女心的姐妹,他们可以选择继续跟小羊羔玩家家酒,但我不能保证每次都仁慈地宽恕他们为了外人对我的背叛。”

    尼克劳斯转身离开餐厅前留了把刀作为饯别礼,笔直飞刺来的银器像一尾剖开海浪的旗鱼,刀身的血珠在空气中甩了一串断线玛瑙,被以利亚衬着餐巾轻而稳地捏住。瑞贝卡摊手扶额露出一个难以忍受的表情,“他又闹什么脾气,真幼稚。”以利亚则将细致擦净的银器放在桌旁,抬眉示意,“继续用餐,别在意。”

    作为焦点的金发羊羔只在meimei吃下他递去的餐点时弯了弯眼角,纯金睫毛像云雀最柔软的腹羽,眼里一片懵懂无知的万里晴空。

    塔西亚在黄昏日落后探索着将魔鬼送回地狱的方法,这不太容易,人皮抄本上记载到魔鬼会在召唤者心愿满足时自行离去,而她的召唤仅仅出于对远古咒语的好奇尝试。世界上大部分咒语是节节相扣的多米诺骨牌与廖廖音准可以篡改整首基调的乐谱,这个召唤咒却是首尾相连的莫比乌斯结构,顺着逆推也无法使其自行抵消。她叩响桌面,招了招手,鳞片微褐的尼罗河毒蛇从陶罐中昂起头颅,呈波浪号蜿蜒过来一路攀缠上宝塔袖口滑下暴露的白嫩手腕,直至信子谄媚地舔上指尖,顺从地被捏开蛇口以厚底玻璃瓶抵上尖牙,毒液一滴滴渗落瓶底。

    她挥退细蛇,将蛇毒洒在法阵四周,招手示意静候在旁边的人过来。“魔鬼”像初生的雏鸟一样粘着她,她叫他兰布,mb,小羊羔,隐入遥远地平线的半轮日晕宛如金鱼翻出水面的尾鳍,甩开一串昏黄光晖在他干净的眉眼间晃了晃。他顺从指示跪在法阵中央,塔西亚取过蜡烛,另只手上突地一热,转头看见他伸出的双手轻柔捧住自己的指尖,小心地凑近脸颊,面上天真的懵懂与怯懦的示好相混合,仿佛虔诚乞求阿尔忒弥斯施舍一瞥的牡鹿。

    她姑且停下,小羊羔盖住双眼的长睫像两片飘落湖面的银杏叶,他张口笨拙地含住她的食指,两片石榴色嘴唇柔软得不可思议,衬着一枚洁白指尖仿佛蚌rou顺从地衔裹珍珠。犬齿磨蹭与软舌滑动编织捅进熟烂果芯的奇异错觉,瘦削的面颊微微凹陷,嘴唇挤出水红,红艳舌尖像金鱼鳍游弋着若隐若现。她下意识挠了挠他的舌底,拈出一串猫咪汲水般的小声呻吟,颈肤下的喉结无措滑动,他朝上望她,那淋了水呈过来的目光让她意识到,这家伙大概在学着那条毒蛇讨好亲近她?不知为何,他的自我认知古怪地和宠物处于同一档次。

    塔西亚是一缕附着于尸体的游魂,偶尔也不拒绝身体接触方面的享乐,常人的灵魂被锚在rou体里,只能以那套固定的感官与身体硬件去体验一切,而她在千年间换过多少具躯壳就享受过多少种不同滋味的欢愉。面前这小家伙足够乖顺、足够主动,几乎让她有些被取悦到了——如果他没长着一张尼克劳斯的脸的话。她抽出食指,将水渍抹在那烂熟樱桃般湿红的唇片上,竖起来左右晃了一下,示意他别再做出类似举止。他呛出一声不安的咕哝,双肩缓慢垮下去。

    无暇顾及幼犬被踢开的受伤心情,她在法阵旁徘徊着念响了咒语,圆形阵缘升腾起柱形白光,逐渐浓郁压过窗外垂垂濒死的落日,也覆盖中央那人的身形,像玻璃杯中的冰块被一点点兑入的牛奶淹没。直至咒语念毕,光芒变幻又逆着来了一遍,黯淡下去的法阵中央金发羊羔还跪在原地,迷茫眨着眼,眼梢周围衬了一圈朱砂抹过的红。猜到了,送回魔鬼果然不会那么容易。她敷衍地拍拍他的头以示安慰,转身回到实验台前,将细小的呜咽晾在后面,捏起龟甲与鱼骨撂进石臼里捣碎着,身后断续的呜咽和轻喃混在碾磨声中,间或穿插些衣料窸窣——多少有些碍事了,她撇开石槌,回头想叮嘱一句自己喜欢安静听话的孩子。

    映入眼帘的情形出乎意料,金发羊羔依旧瘫坐在地上,头颅斜靠着栎木五斗橱的棱角。身体似乎遭受某种异况,换气游鱼一般微微仰首企图钻出某种无形的水面,翕动的嘴唇呈现鳃丝的鲜艳,眼尾的潮红大片溢色到颧骨。细长手指无措而毫无章法地上下摸索,似乎想要捉住一条钻进领口游窜的蛇,唱诗班款式的丝绸衬衫有着颠茄草形状的翻领和一根穿梭其中的花饰绑绳,就这样被揭幕般拉扯开,暴露大片洁白的胸膛,被轻喘鼓动的肌理线条仿佛泡在牛奶中当啷磕碰的浮冰,而他的下身则本能地并拢,将某些反应藏进大腿线条夹紧的门缝后——看上去整个人裂成了两半,精神滞留在懵懂无知中,属于成年人的rou体却迫不及待奔向一个情色方位,孩童的天真不该混入任何卖弄风情的意味——这明显有悖人伦,如果换作不幸罹患智力障碍的可怜人,那么对精神病患产生性欲是违反法律的。

    塔西亚徘徊了几步,不太想靠近这个烫手山芋。她施加的魔法没有诱导发情的副作用,症结只可能出在另一个跟小羊羔有联系的人身上。他和尼克劳斯之间的链接显然没有贴心到会自觉筛选滤掉过不适宜的rou体感受,至于尼克劳斯——她混血的兄长早就没有廉耻心了,自然不会出于对大龄儿童的照顾节制纵欲和乱搞……那近在耳畔的迷蒙轻哼简直像行刑前的丧钟,一声声叩紧思维的弦,逼迫她在解决尼克劳斯和解决他之间做出抉择,她想想就算选择前者她也实在缺乏剪掉兄长生殖器的能力,最终不得不屈从于后者,而在她的一只手放低伸过去时,金发羊羔微微低烧的身体几乎像受磁场力牵引的铁钉,自觉让皮肤跌入她的手心。

    他在发烫,体肤微黏的温度像乳酪表面熬软的一层,凌乱显露的泛红皮肤也自然沦为糖霜不均匀的釉层,多亏了她及时撑在他胸口的手,才没让那百合丝蕊般的喘息浇了催生素似的发疯绽放蔓延到颈侧。他在这时塌倒撞入她怀里,腰线起伏着拱出衬衣轻蹭她环拢的胳膊,那截腰身有着水蛇的优美细窄和不可思议的柔韧,寸寸肌理也和蛇鳞同样拼接紧簇得完美无瑕,急切地挣扎蜕壳。他长着尼克劳斯的面孔,不知身体是否也复制了混血始祖的——好吧,其实她知道,倘若你和某人共同生活超过千年,也会迫于种种原因知道些本不该知道的东西,眼下的状况不暇细思,金发青年像错估了自己体型的猫,正企图将那具超过六英尺的成年男人躯体整个塞进矮了他不止一头的meimei怀里,而她放在他胸口的手被握住,混着薄汗牵引厮磨间来到一个糟糕的位置,几乎稍挪指尖就能触到金丝荨麻刺绣的襟口边缘溢出的乳首形状。她别过脸想躲开,对方的脑袋占满她的颈弯,毛茸茸的金鬈发像炸了毛的猫背,轻拱着勾蹭出烦躁要命的痒意。温顺羊羔罕见强硬地箍死她的双肩,埋进颈窝的呜咽却委屈得能掐出水来,一对眼睫仿佛呼吸作用中蒸腾水汽的褐藻。他对于她的爱抚触摸渴求得骨髓都疼了起来,是干涸皲裂的沙漠渴求海风吹来的雨云,也是咽喉冒血的旅人渴求蛇牙滴淌的毒液,他的主人为何如此吝啬以至不愿施舍分毫。

    殷红过分的两片嘴唇挪进视角,让塔西亚短暂勾勒了一下它应有的柔软及滋味,蛰伏欲出的焦灼让手指沉甸蜷缩,种种警鸣像沸水表面的气泡争相竞涌(譬如“他长了尼克劳斯的脸”和“cao智障犯法”)。她用尽毕生耐性控制自己没念咒语将他炸开,而是挣出一只手放在他后背轻柔安抚,修长一根脊椎像活过来的火山在她手下轻颤,金发羊羔惬意满足的轻叹是沿山脊滚落的沙石,他小心收紧手臂让她贴得更近,也让活尸冰凉舒适的体温更多淋进自己发烫转熟的rou壤。在他的视野盲区里塔西亚另一只手攀上橱柜,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凭记忆摸索,藏在深处的一排注射器像栖息洞xue的蛇群滑过指尖,她捏住左数第三个,鸟骨打磨剖光制成的古老针头上有橡胶堵塞,被她剥开按啄进羊羔毫无防备的颈静脉,一针管镇定剂如毒蛇蹚入血管。

    他几乎呛出一声溺水的惊叫,冰冷的毒药被无氧的血液富集汇入心脏,叶状瓣膜受刺激张开,全身的器官以心脏为中心被乍然攥紧又松开,毒液仿佛蝴蝶煽动的热带风暴似的淋遍全身。挣动的双臂很快瘫软,颈部血管拱起大片虬结根系的形状,水汪汪的双目因过量药物刺激失焦地扩散瞳孔,映出鸥群飞迁的黑点,他顺着她的推抵跌下去瘫坐在地,像陷阱捕获的鹭鸶一样垂颈靠在她肩头,脆弱又无助。她拍拍他的脑袋,丝绸裙裾下的膝盖抵进他腿间稍微碰撞,裤料深处的器官差不多软了四分之三,泄气地垂蹭过膝盖。不错,好现象,她心不在焉地扔了注射器,针筒滚进柜底沙沙作响,没在意剂量,不至于致死就是了。

    落日已经完全西垂,铺展的夜晚宛如刚果黑孔雀开屏,夜色流淌在天鹅绒窗幔上时反光一种漆黑的流色溢彩。塔西亚在山毛榉的月色树影中哼着曲调刻板的歌谣安抚金发羊羔,他靠在她肩弯里荏弱地呼吸,喉间轻哑的漏气声接近飞蛾在烛火上燃烧。安详的静谧没能持续太久,门外走廊上一串由远及近的足音如钢琴奏至高潮时狂乱坠地的音符,木门很快被狠力破开——又一次。尼克劳斯的身影像把笔直雪亮的纯银匕首掷剖开视野,蛇藤般微扬在空中的金鬈发还带着点尚未褪去的行色匆匆,同样一件颠茄草叶饰边与金丝涡卷藤蔓刺绣的纯白丝绸衬衣承蒙月光照拂,款式显得放荡许多,衣襟自颈下大开,下颌与锁骨溅了零星血珠而石膏色皮肤则布满浅粉抓痕,像东方瓷器上以淡赭为树干以朱砂为梅瓣勾勒出一株嶙峋梅树。吸血鬼与狼人之王的双眸因愠怒和微微失控而闪烁铂金,嗓音里掺了把湖底沉郁的沙砾,“小meimei,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问话,语气,破门而入的方式及另外两人的相拥窃语,种种要素组合起来让场景诡异而逼真地像极了捉jian,虽究其真正原因更可能是——哦,感谢rou体链接,刚才被迫软掉的可不止小羊羔一个。“我想办法让他冷静了一下,迫不得已地,说到底起因和你有些关系,”塔西亚润了润喉确保口齿清晰,字词吐出前以舌尖镀上一层陈述的口吻,用另一个指控去堵塞指控,算是她受狡猾的兄长耳濡目染学会的小话术,“我不想对你的私生活作出过多评价,但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我是指,你和另一个人之间存在链接,而那个人的心智又不完全成熟,还是稍微收敛一下比较合适,尼克。”

    尼克劳斯漫不经心地侧头靠住门框,交换重心的双腿像笔直圆规转过几个刻度,“非得避讳这个吗?”

    “很明显,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更适合看些睡前小故事或者格林童话……”她斟酌言辞,停顿半拍后让语句流畅地淌出唇舌,“而不是被迫共享且亲身体验以你为主角的官能。”

    “嗯哼,你希望我怎么做?”尼克劳斯抬起下颔,双睫扑簌簌扇落勾诱,无辜的小调弹进假意困惑的弦颤中,“像我们高尚可敬的兄长一样,做个cao行纯洁、换一身法袍就能去教堂宣讲世界就是我们的修道院以及上帝造人的修士?”

    “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

    震动的胸膛发出一串轻笑,像空气在金属簧管中呜咽流淌,他微笑时一如既往在唇畔挤出梨涡,两三步走过来在她面前半跪下,竖起食指晃了晃,说话间滑滚的喉结牵动脖间溅染的血珠和细小痣点如相互追逐的引星,“你不适合当教育家,我的meimei,这不过是在压抑他的天性和本能,没有什么比无知者自我胡乱揣测更糟糕了。想想看,小时候在村子里撞见叠在一起交配的狗或者别的什么动物,母亲也没有单纯捂住我们的眼睛,对不对?”

    “听起来你有别的办法。”塔西亚下意识护了护怀中的人,尼克劳斯借俯身居高临下抖落的视线有种太阳雨丝的金黄质感,撑起下巴隐有兴味地打量,像头狼踏着银杏叶层踱步思索如何处置猎物,目光游移到他们相贴的胸侧时粼粼闪动,似乎找着了撩拨暴戾撕咬欲的最佳下口处。他很快付诸实践,轻拨开塔西亚的手腕,捏住金发羊羔的两颚将人拽扯过来,力道是尼克劳斯标准下的礼貌与克制,“很简单,堵塞总是比不上疏通,与其压抑他的本能反应不如给他一次健康系统的性教育课程,也有助于促进心智成熟。”故作亲昵地头抵头揽住对方的肩问着,虚情假意的微笑自他眉梢唇角轻柔抽枝,“哦,你也很乐意的,是不是?”

    “听起来你只是想找个玩伴跟你一起胡闹。”塔西亚没有修饰语气中的怀疑,伸手想将小羊羔的肩膀从尼克劳斯的钳制中救出来,没成功,“放过他吧,尼克。”

    “你因为他怀疑我,像警惕树蛇靠近巢xue的鸟。”尼克劳斯的假笑愈加几分甜蜜,心不在焉地用手背轻拍拍那张和自己完全一致的脸,食指上的宝蓝戒指烙下划痕,“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小家伙,塔西亚?他链接的是我,要重视也该是我重视。”

    “随你吧。”塔西亚选择回避无谓的争执,起身抖了抖灰,墨绿缎子的裙摆漾起一片波光粼粼,她将手放在金发羊羔的肩前,替他整了整凌乱扯开的衬衣,“不过我得看着他。”

    “那就一起来?”尼克劳斯哼出略有快意的鼻音,半眯的微笑里不知虚实比例发生了何种浮动。他将她那只手转而收进自己掌心,故作优雅行了个吻手礼,形式化地尚未触及指背就轻巧撤离,只剩冰凉吐息如山谷罅风在指缝间徘徊,“我的荣幸,小女士。”语调吐词都一节节嚼进古典长诗的顿挫与轻讽,倒是尼克劳斯一贯的戏剧性和cao纵欲。

    04.浸透麝香

    人类转化为吸血鬼之初需经历一段紊乱发育期,感官被打磨敏锐,情绪被辐射放大,兽性从人性的勾线中扭曲溢色,像失足跌进一个处处巧夺天工、精美绝伦却沸腾着欲望的兔子洞。迈克尔森家族作为最古老的始祖无人引导他们该如何适应变化,他们依靠血亲间相互搀扶蹚过那段冥河般混乱蒙昧的时期。而今吸血鬼族群的根系蜿蜒触及每一寸土壤,如何在人群中隐藏生活已成体系。混血始祖在他统治下的新奥尔良建起数处供非人类生物享乐纵欲的场所,后殖民时代的建筑摒弃新古典主义的笨重刻板,转而用粉饰灰泥雕凿出贝壳与莨菪叶缠卷的精巧,大门正对的两道回旋梯构成一个三角,满厅衣香鬓影仿佛恣意倾泄的山前冲积扇。以不死生物的视角来看世界的风尚变得飞快,18世纪始祖们离开欧洲时法国尚处在蓬巴杜夫人引领的奢靡矫饰之下,男人们穿着妩媚紧身裤在白净无须的面上涂抹铅粉,贵妇们腰悬巨大的鲸须裙撑头戴羽毛鲜花恨不得把整个凡尔赛宫顶上头颅。而今美洲大陆的新生儿们已经换上随性的带马刺高筒靴,女人们褪下繁重裙装,从轻柔雪纺袖口下倒出两条丰腴白皙有如热牛奶的胳膊。

    非人生物的宴会里伦理道德和落叶一起扫进垃圾堆,基调在于男人须后的淡淡古龙水与女人折扇后娇艳的红唇、遮掩身份的面具与角落里随意的媾合或者杀戮。他们在推杯换盏中谈论启蒙哲学与拿破仑王朝、西部开荒与波德莱尔的诗,话语间歇又将尖牙随意揉进随行猎物的脖颈。塔西亚进去时挽着尼克劳斯的手臂,对方慷慨赠予的礼服还算合身,只是脊后拉链勾连处略微扎痒,新衣服的通病,她理了理,视线跟着无辜的金发羊羔,他穿上正装拾掇一下倒还有些唬人,只是目光一如既往地懵懂迷蒙,还因置身于陌生人群而微微露怯,寸步不离紧靠在她身侧。

    “第一步,和某位同样来寻欢的女士建立起双方的好感。”尼克劳斯手指轻勾起酒杯,搂过金发青年的肩含着声循循善诱,“这样像个没断奶的婴儿一样粘着我meimei可不行。”

    “然后呢?”塔西亚用食指中指夹起滤管在吧台上磕了磕,“第二步是你亲自演示一遍,第三步是你手把手教他怎么cao作?你真是天才一般的教育家啊尼克。我认为随便在街边买本情色——不是萨德伯爵他儿子写的那种——都更合适些。”

    “理论源于实践,meimei。”尼克劳斯维持着矜持的轻笑,将另一杯酒连同她的手一齐握住,和自己手中的碰了碰,悠悠转转的目光擦过人群对面某位金发女郎掷来的一瞥,“那位头上戴羽毛的女士看起来对我们的小羊羔有好感。”

    “不,”塔西亚将一口红酒含了三秒就吐掉了,心不在焉,“是你对她有好感。”

    尼克劳斯将杯沿一滴葡萄籽般颤巍巍悬挂的酒水在下唇研磨开,漫不经心发出一声上扬的软声:“嗯?”

    “所有人都知道你对金发女性的执着像阿拉伯富豪对纯种马一样,”有侍从将细长香烟推进滤管,她在点点火星啄上烟末时缓慢抖了抖,空气中划开箱型水母游弋拖曳的触须,“但你不能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全人类的共同癖好。”

    “那交给你来挑,小meimei。”他明显愉快地侧身斜在吧台上,抿了抿唇上血红的酒水,半眯的眼睫和放轻的声音编织出层次质感变化多端的温柔来,“虽然这让我担心纯洁的小绵羊是否会拥有一个留下心理阴影的初夜。你知道,我们家族的女孩们在恋爱方面一脉相承各有各的顽症,瑞贝卡屡屡遇人不淑,导致我不得不在她受伤前替她解决掉那些男人,至于你……”

    塔西亚心平气和地吸了口烟垂下手腕,釉了枫红的唇间吐出的烟丝仿佛混淆夕阳的薄雾,语气不痛不痒:“哦,让我听听你又给我编了什么新的罪名。”

    “你根本上缺乏爱人的能力,”尼克劳斯用指尖点着杯沿让酒杯在吧台上旋成陀螺,目光睨分来四分之一,“你只会表面上将一点点爱意施舍给对你尚有使用价值的工具人们,然后像蜂后一样盘剥他们到死。……听起来多少让人有点不忍心,是不是?”

    “我杀死的所有人加起来不足传奇尼克劳斯一年的零头,如果非要比较的话。”她捻了捻烟灰,轻微放下声调,“而且,事实上,你还热衷于引诱别人的心上人,你会把她们的真心当成镶了金边值得夺取的勋章,把玩腻味了就毫不留情地扔掉。”

    “对于永生不死的生物而言,要求整个漫长的生命对某位短暂如流星的过路人至死不渝太过苛刻,这方面你和我一样。”尼克劳斯一把握住旋转的酒杯稳在台上,揽过她的肩饶有兴味地叩着手指,“说到这个,小meimei,来,让我们捋捋你的情史,上一次的巫师死于为你发明的新咒语自愿当试验品,上上一次的双胞胎兄弟反目成仇在决斗中同归于尽——哦你当时用的还是男性的身体,你将他们的尸体对半切开缝起来制成了人偶,上上上次那个可怜的新生儿吸血鬼因为拥有化解狼毒的奇特体质被你一寸寸活剖开制成了血清……”

    “最后那件事是你要求我做的。”塔西亚抿住滤管口稳住语调,“英国的专利垄断法17世纪就发行了,你不论拿我做出来的什么东西去用之前都几乎没有询问过我的意见。”

    “你对哥哥不该那么见外。”他的语气理所当然。

    “那继续来谈谈你的情史。”这次吐出的烟圈盘旋上升,仿佛一缕缕漂浮在湖中的雪纺薄纱,“你不止一次抢夺我们哥哥的恋人,初到法国你勾引过许多大贵族,包括但不限于女性,在罗马尼亚伪装成商人贸易时你和那里本地的女巫首领及商会会长同时保持情人关系,家里现在还能找到你给她们画的裸体画像。如果某天你真的实现了你那个夙愿,哦,就是指统治全球,国家的史官都要为难该不该把国王的发迹史就是夜里在床上动动腰写进史书了,这很值得考虑是不是,the king of the world?”

    “嗯哼,你确定要提那时候的事?”对方毫无羞耻,反而微微嘲讽地勾缠起语调,像只因为拿捏到把柄而愉快扬起蓬松尾巴的狐狸,“我记得我们的姐妹瑞贝卡在法国的某次沙龙聚会上结识了一位英俊风度的男性,让她深深坠入爱河,对方却对她不告而别再也没有出现,她为此伤心了数周。……如果她知道那个男人其实是小meimei附身cao纵的躯壳会怎么想呢?”

    “别提这个,尼克。”她的手指抖了抖,尚还冒着橙点的烟灰滚落烫着指节,千年岁月实在太长,彼此之间累积起的种种烂事与亏心事简直如同滔滔不绝的密西西比河水,她决定适时掐断这个三天三夜都揭发不完的话题。

    恰在此时一位黑礼服的男性走过来冲塔西亚伸出了邀请的手,尼克劳斯微笑着拍拍她的后背,“去吧,玩得开心,我替你照顾那只小绵羊。……别那么怀疑地看着我,我和他的安危还链接在一起。”

    塔西亚将抽了一半的细烟按灭在玻璃缸中,转身走过去把手放在男人的掌心里。对方轻柔适度地揽着她滑入舞池,舞曲正好奏起新的一轮,新大陆的华尔兹舞步不受欧洲宫廷教条的束缚,自然而轻快地在大理石地板上旋出一个个圆弧,从上方看仿佛坠入弗拉戈纳尔笔下花团锦簇的春日花园。第一个飘逸旋过身侧的女士闻起来像雏菊,第二个裙裾拂过脚踝的女士闻起来像月桂,面前搂住她的男人闻起来像皮革与烟草的三七混合。她只在最初点头致礼时瞥见对方雨云般的灰蓝瞳孔,而后便低下眼专注分辨对方胸针的雕刻技艺。吸血鬼到底比活尸多几分温度,手掌烘着后背让内部衣料剪裁的刺痒越发明显。

    “……我以前好像见过您。”对方似乎结束了一串对女性舞伴客套的称赞,抛出这么一句,她点头应和,“或许见过。”

    “我记得您的头发,很少见的颜色。”男人似乎低头想凑近她的额发,她恰好后退转了个圈,距离反而进一步拉开,“……像夜雪一样纯洁干净的颜色,让人过目不忘。”

    她笑了笑。

    “但您看起来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以前的您虚弱,单薄,易怒而怕生,像一只时时刻刻拱着背的猫。”握住的手收紧了些,“现在的您看起来从容自然,甚至不吝啬笑容,真是让我有些吃惊。”

    她随口敷衍:“转化会改变人的很多方面。”

    “这个我知道,但我们这种生物也是有血液与心跳得,以我吸血鬼的听力却没有听见您身上任何心跳与血液流淌的声音……而且你,完全不记得我了,我不记得转化会导致失忆。”男人的声音逐渐发沉,牵引着她在舞步中转入人群稀少的角落,借着高大身躯的遮挡一只手飞快握住她的脖颈,低声逼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和莉迪亚长得一样,你把她怎么了?”

    塔西亚没有呼吸,自然也感觉不到窒息,反而心不在焉想起目前这具躯体的来源,从南美回来时路过的小镇有大群镇民死于热病,她正好用腻了当时的身体便从死人堆中挑了个顺眼的换上,不料还能牵扯出一段并不美妙的前尘往事。她于是如实叙述:“她死了,她饱受病痛折磨的灵魂回归了圣父与圣灵们的怀抱。”话音未落男人即发出怒声,塔西亚在他动手施展吸血鬼的专业扭脖子技能前握住了他的脑子,物理意义上地,无形手指从四维空间的某个角落戳进头骨,捣碾浆果一样揉碎脑子,在黏糊糊的脑浆里呈螺旋状搅动,直至男人的神色空白呆滞下来,她抓出那些煮软奶酪般的灰白絮状物淋在他整洁的礼服襟口,拍了拍他的脸,“现在你也不会痛苦了。”

    回到原处时没找见尼克劳斯和小羊羔,环顾四周皆是陌生人影,塔西亚开始怀疑将懵懂无知的羊羔交给尼克劳斯照顾是否就是个错误,尼克劳斯的目的大概只是避免在享乐时被迫开启青少年模式,他并不在意对方的死活——或者说如果rou体链接断开他毫无疑问会在第一时间亲自解决那个和他模样一致的青年。她徘徊两步,撩起一点烟灰飞快在吧台上施了个定位咒,炭灰细线描向四楼深处的某间起居室,不远的距离,她提起裙裾踩上螺旋阶梯,鞋跟隔着柔软波斯地毯在木地板上叩出一串加快的音符。

    撬开门锁那刻她不免讶异,尼克劳斯不知所踪,只剩孱弱无害的金发羊羔被一个陌生吸血鬼挟持着往垂落绸幔的四柱床上带,他咬了他,血窟凿进苍白颈肤,汲走鲜血而替换入吸血鬼唾液中催情的毒素,血线像瓷器表面蛛丝状的裂纹一直游入扯开的领口。他看上去如此排斥陌生人的接触,一反常态凶相毕露地狠啃了对方,吸血鬼惊讶于这个普通人类对精神控制的免疫,嘶笑着叫了“小婊子”在他腹部结实地来了两下又折断四肢扣着后颈压在床边,手掌沿暴露的腰线朝下摸索。塔西亚在这时握住了行凶者,空气凝实成巨大无形的手掌作为她身体的延伸,用折断的凳腿将对方钉在墙上时无形的拇指揉过头颅,像端坐莲台的巨大佛陀拨弄念珠。骨骼咯吱声轻微响起,她没有折断对方的脖子,只是用另一只手在他腹部划开一个汉字“八”,裂口正巧掏出两片肾脏在腰窝形成小小粉红的翅膀。旧时维京人将这酷刑施加给基督徒以嘲弄他们的信仰,称其为血鹰,如今结合钉在墙上的耶稣受难姿态与吸血鬼堕落的身份,简直有如一幅绝妙渎神的古典讽刺画。拍碎在墙上的吸血鬼多像放大的蚊子啊,一拍停顿,她笑了笑,将一缕腮发别至耳后。

    然后才是床边的人,发作的毒素驱散了他本就稚拙的理智,双眼中靡乱的水红山洪般溢出倾泄在面颊,被治好四肢后便一味蹭着地毯往角落里蜷缩,像个噩梦惊醒的孩童。在察觉她的气息后便撑着身体泪汪汪可怜兮兮地贴过来,难为他还能分辨出来。塔西亚坐在床边任由对方把她当成浮木委屈而绝望地抱紧,将湿漉漉的脸颊小狗一样呜呜咽咽拱进她颈窝。她专注地安抚他,眼前人让她想到来自东洋的浮世绘春画,纤缕分明的线条,鲜艳庸俗的铺色,夸张畸形的身体,阴毛与性器皮褶之陋处也不加美化地详实描绘,组成一种华靡纤细以至神经质的琳琅美感。相比之下尼克劳斯倒像摆在旁侧的修长太刀,雪亮狠肆地杀人见血。

    她在一地狼藉中开始思考别的问题。他到底是什么东西,魔鬼?人类?人偶?他是人吗?他是独立个体吗?他存在人格吗?他有资格被当成人对待吗?他长着尼克劳斯的脸,但她绝对不会把他错认成自己的哥哥,他性征成熟,却懵懂无知,他渴求爱抚,又限定对象。一个会动的漂亮玩偶,长了五官的人形工具,认了主人的两足犬,能发出叫声的使用器材,贴合欲望模具塑造的发泄套子。她引用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与欧几里德的归谬法——过程中稍微切出去思考了一下性交中是否必须看到对方的脸,结论当然否定,世界上有大把男女能和自己的双手zuoai,脸不是必要的,四肢不是必要的,除却性器官之外躯干的其他部分也不是必要的——多次论证,去导出一个早已呼之欲出的结论。

    为什么她不可以cao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