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蒹葭苍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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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时的雨总是来得又大又急,街角小半个时辰前才支起的灯笼摊子正巧赶着这雨,还没开张,又不得不赶紧把刚挂上的灯笼收起来。豆大的雨点“啪啪哒哒”地拍打着青石板,没一会儿就把沿街叫卖的小贩们赶走了七七八八,最后只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的摊位,街边一下子就空旷了不少。 临街的酒楼里倒还是人声鼎沸,一楼多了不少躲雨的人,只消叫上两壶水酒,并一碟油炸过的酥脆花生米,三五人热热闹闹地就着门外雨声侃天说地,也是百忙间难得的闲暇消遣。 店小二稳稳托着一壶精酿花雕往楼上去,脚下生风似地踩得楼梯木板“噔噔”直响,忽而听见“吱呀”一声,最里头的雅间里慢慢探出个半个头来。 “小二,店里有雨伞没有?” 问话的是位身着赭色锦衣的年轻公子,通身的气派让店小二丝毫不敢怠慢,他连忙应答道:“有的有的,公子这就要走了吗?这会儿外头雨下得可大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小不了了。” “无妨”,年轻公子和气地笑笑,又从白玉腰带上挂着的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递给他:“劳驾寻两把伞来,我们还有事,不能在此久留了。” 小二接过赏钱千恩万谢地躬身感谢,小心地将那块足抵得上好几月工钱的碎银揣进怀里:“多谢公子,我马上去准备。” 夏季一直阴晴不定,店里几个精明的伙计早在掌柜的默许下凑份子买了十来把雨伞,一把把都齐整地竖立在柜台边的大竹筐里。倘若在下雨天有忘记带伞,又舍得花上这份钱的客人,掏上几钱银子买上一把,自是两处皆宜。 小二得了赏钱心里欢喜,看着平日里最是抠门的市井小贩也觉得亲切可爱。他快步下楼,穿过大堂三五扎堆的客人,径直走到柜台往里一瞅,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竹筐。 “伞呢!” “卖完了啊。”柜台里的伙计正倚着台面,只半抬着眼,手里一个算盘打得噼啪直响:“今天这雨下得好,前些日子进的那些不到一个时辰全都卖出去了。” “哎哟,坏了!” 柜台伙计抬头不解,又听小二继续说道:“楼上那两个贵客正等着伞用呢,这怎么不早不晚的,可巧就今天全给卖完了呢!” 小二急得直跺脚,这收了赏钱要是找不来伞,又该如何和人家交代?怀里的碎银子还没焐热,让他还回去是万万不可能的。小二咬了咬牙,心一横:“你叫着他们帮我招呼下,我出去买伞去。”见对方没有回应,又不得不补充道:“到时候赏钱分你们一半,别让掌柜的发现了。” 店小二偷摸从后门溜出去,大步跑进了瓢泼大雨里。不巧的是平时拥挤的街边空空荡荡,他四处奔跑找寻,最后终于在街角发现了一个在人家屋檐下躲雨的小贩,摊位上码着的正是几把崭新的油纸伞。 “嗳,你这伞,这伞卖两把给我。” 他这一下突然闯入把人家吓了一跳,店小二看着对面几乎没有血色的苍白一张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听过的某些市井怪谈,风一吹不由得浑身一激灵,连忙付了钱,抱着伞逃似地又跑进了雨里。 小二一路来不及停下休息,又匆匆跑上楼,直累得气喘吁吁。他三两下迅速调整好呼吸,地把伞轻轻放在雅间门边的矮几上,恭敬道:“公子,您的伞来了——” “多谢。” 赭衣公子笑眯眯地抬了抬下巴,小二便伶俐地带了门出去,门外能隐约听到里头有谈话声飘了出来。 “这就是雨伞吗,做得倒真是精巧……” 小二还没走远,正好听着了这话,心里当下就偷笑起这位公子居然连如此普通的伞也当个稀奇,当真是位不谙世事的公子爷,难怪出手如此大方,又庆幸起自己的好运气。他今日在周边伺候得了不少好处,眼见事了便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能落下多少赏钱,没走两步却听到里头忽然传出一句厉声叫唤:“小二!”他被吓得霎时浑身发抖,不知是哪里惹怒了贵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折返回去。 “公,公,公子……” 里头那位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黑衣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手里还攥着一把他方才买过来的伞,脸上的神情复杂,但无论如何也决称不上和善,店小二在他的冷冽如北风的眼神下,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小人,小人无意冒犯公子,请公子息怒……” “没什么大事,你别害怕”,赭衣公子伸手拉过激动的友人,又对吓得不轻的小二好言安抚:“只是我们看这伞面画得颇有些情致,便想唤你来问问是在何处买得的。” 语毕又掏出一块碎银,可小二此时却是万万不敢收了。他飞快抬眼瞅了瞅,见黑衣公子的脸上的神色似有缓和,这才小心开口道:“回公子,这伞是我方才在街角小摊上买的,虽不及徐记伞铺那般有名气,但我看过了,这伞骨都是用的好竹子,伞头也缠得紧密,断不会被风一吹便折了的。” “哈哈哈哈……” 听了这番话赭衣公子不禁笑了起来,很快又接着问道:“你可记得那摊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是个挺年轻的小贩,惨白的一张脸——” 说话间,一旁的黑衣公子也开始望向了他,店小二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腿脚发软,脑海里回想起方才那摊主似是没了活气的面孔又是背后一凉,一时说话也不利索了。赭衣公子见他这样也无法,只得挥手让他退下。小二这才如释重负,逃也似地离开,一摸额头上已然覆上了一层冷汗。 小二走后殷玖又默然撑开了伞,他低头看着那伞面上寥寥数笔绘着的芦花,神情寥落而沉寂,仿佛方才喷涌而出的激烈情绪只是一场错觉。 “殷玖——” “不用再说,我知道。” 夫诸走过去想要拍拍他的肩,手伸到半途却又停住,最后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你既知当初的事他也有诸多的不得已,又何必——” 殷玖沉默不语,夫诸当即换了话题,他转身拿起摆在矮几上的另一把伞,笑道:“咱们走吧,有我在这儿这雨怕是不会停了,到时候若是被土地告上一状,又成了我的过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这雨又不是你布下的。” “他们都这般说,也难怪,谁叫我一来人间雨就开始下个不停。” 夫诸笑着撑开伞走进了雨幕里,仿佛从未把那些误解和流言放在心上:“你瞧瞧外头这雨,下得真好。 到这个时辰原本挤在屋檐下躲雨的人们也都已经四散回家,空旷的街道只回响着雨滴溅落的嘈杂声,一片热闹,却又显得分外寂寥。 两人并排走在漫天大雨里,夫诸嘴里不停地笑嘻嘻说着话,仿佛是要将他此生的话语全在今日说个干净。 “时不时来人间逛逛也不错,若是在这样的雨里化出原身戏耍一番,倒也有几分乐趣。” 身边人一句接一句地碎碎唠叨个没完,殷玖也不厌烦,只是默默地听着,没多久却突然听夫诸又是话锋一转:“……其实啊,我这些年最挂念的还是你的事。当初闹出那么大动静来,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可后来又……今日和你喝酒,你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得出你心里一直还有他。” “夫诸。” 殷玖止住他的话,转过头来,眼中浮现出了隐忍的忧虑,却不是为了自己。 他开口问道:“你这次能待多久?” 大约是殷玖的脸色太过沉重,夫诸片刻后不禁嘻嘻笑了起来,又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三五天,或许就这一两个时辰,谁知道呢。” “如果你……我可以帮忙。”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事你不用管的,其实也没你想象的那样糟糕。” “当真?” “我瞒你作甚?” “……” 虽然嘴上说得风轻云淡,但殷玖的话到底还是让他有所动摇。夫诸的嘴角慢慢松弛下来,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他低头看着脚下青石板缝隙里冒出来的一小丛青苔和褐色的泥土,忽然毫无预兆地缓缓开口:“图新鲜而已,任什么都会有厌倦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如此漫长,根本无需在意。” 他的声音很小,像是说给别人听的,又像是只特意说给自己。殷玖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言。二人静静走在雨里,心里却是各有所思。 又拐过一个街角,夫诸率先打破了平静,不死心地又开口提起了最初的那个话题:“说你呢,你到底怎么想的,别告诉我说你只是一时兴起才把我特地拉到这儿来陪你喝酒的。” “……” 殷玖抬头,依然不语,他也知道这点事情瞒不过夫诸,但他自己也很乱,不知该如何回复,最后只得选择以沉默来逃避。 夫诸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色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犹犹豫豫,当初踏平血海的气魄都到哪儿去了?”语罢又放缓声音,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道::“其实你也知道他在这儿对吧,又是喝酒又是吓唬人家店小二,你明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去的,折腾这么些有用吗,倒不如去给人当面把话说清楚,是好是歹来个干脆的。” “……” 殷玖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大团蘸满水的柳絮,无法思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出神望着头顶绘着的淡淡芦花,每一笔他都那样熟悉,却也让他那样心痛。 “我最初是在一片芦花丛里遇见的他……”殷玖蓦然开口,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嘴唇却不自觉地开始发抖:“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在我面前划开胸口的样子,他在我身后,他在哭,他在求我不要走,可我却一次也没有回头,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是殷玖第一次说起那天的细节,夫诸安静地听着,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别想从前的事,去找他吧。” 说到痛心处,殷玖不禁哽咽,他转过头来,眼底已然泛起点点泪光。 “夫诸,你知道吗,他流了好多血,那么多的血喷出来……他全身都是血,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疼不疼……” 说到激动处,殷玖不自觉伸手抓住了夫诸的小臂,却在下一刻清晰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瞬间僵硬的身体。 殷玖向来知道夫诸不喜别人触碰,尤其是在那件事情之后。他从难忍的回忆里回过神来,飞快收回手,愧疚道:“抱歉,我并非故意……” “无妨。” 夫诸安慰地朝他笑笑,表示自己并未受此影响,可眉头却已不自觉地微微皱起,让殷玖看着好一通内疚。 “前面有个落脚的地方,去那儿休息一下吧。” 殷玖的话刚落音,雨忽然间下得越来越大,四周瞬时狂风大作。虽然两人都有真气护体,不至于被飞溅起来的雨滴淋湿,但却依然感觉到了阵阵袭来的凉意。 殷玖看夫诸突然变色的面孔,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你……” “无事,我要走了。” 夫诸小心地收起伞交给殷玖,又退开了几步。他的头发被吹散两缕在空中飞舞,脚下开始有越来越多的黑色的雾气盘踞。 “来得真快,看来我不能继续陪你了。这伞我留着也多半会被他毁掉,还是你拿着吧。” 夫诸朝他笑了笑,却看起来十分勉强。黑色的雾气越来越浓,最后从下往上笼罩住了他的全身。殷玖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见从缠绕着夫诸的浓雾里慢慢化出一位面目阴冷的男子,凛冽寒冷的目光直视过来,一手不容反抗地强硬扼住了夫诸的手腕。 “梵烛!” 殷玖认出了这个人,当即便欲上前拼杀一番,却被夫诸上前一步制止。他右手被梵烛制住,远不如自己方才说得那般轻松,但却依然努力朝他扬出了一个笑容:“我要走啦,记得我说过的话,快寻人家好好道个歉去,别这么久了还让我一直cao心,下次带他来一起喝酒啊——” 话还没落音,梵烛长袖一挥,不欲再给两人相处的机会,瞬间挟着夫诸一齐消失在了浓雾里。 弥漫的雾气迅速消散下去,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殷玖仍站立在原地,周遭的雨声渐渐模糊淡去。他一会儿想起芦花纷飞的日子,一会儿又想起夫诸劝解他的话,众多纷扰杂乱的声音掺在一起,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有人在绝望地嘶吼。殷玖不自觉握紧手中的伞柄,直到竹制伞柄发出快被折断“咔咔”声,这才让他从过往的回忆中猛然惊醒。 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记忆里还是如此清晰,如此深刻,仿佛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从未被他抛下。可环顾四周,入目却只有一片空荡的街景。 殷玖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败下阵来,所谓的自尊与高傲全都碎为齑粉,溃不成军。 他要去把柳银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