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一瓣冰凉福橘落在曹二少颊上。他偏过脸,黄嫩嫩果rou滚落褥子上。幽蓝眼睛慢慢提上去:你啊,撂准一点。 来人笑语,少爷却听不清。他起身说,你——那手覆下来。灯光一暗,紧接着又拔亮了。 少爷栽回烟榻。 黄粱一梦后,四遭氛围煮得再沸翻,也与少爷没太大干系了。梦中访客,一点气味笑貌也不剩,光留他白天独身呆逛咸rou馆子,跑狗场。这期间,少爷闯出一点不便启齿的荒诞不经事体——每每去问有无姓司马的妓女。可惜没有。要老mama骗他有,他也不能信。是梦。全然是梦。少爷躺着,梦醒间手指摩挲心口一只金打的镯子。他多可笑,想送给谁呢。撂进一边的洗手盆里,镯子慢慢滑到盆底,一响。合一个镜花水月。 他从未结识他。只知道他一个姓。此人形貌没有定数,脾性也是。时好时坏,正如少爷自身的脸色。他愈想愈窒闷,手摊开去,夺到烟枪。他胸口忽然充盈了,腔子里一颗心,又活泼泼地痛斥人间。烟雾中,司马再次现身。他此刻此地陡变木肤肤冷美人,抬颌露出惨白颈子,眼光吊住屋顶一只灯。像要任由人将他扼杀。 他突然话:不爱我?有点嗔恨的意思,揉在每个黏重的音节里,好像千万只唇口呢喃痴语。爱这个字,读起来含糊一团,也许并不需要回复。只是他的眼光,他的眼光,阴郁怕人。他披挂黑大氅,泥足在昏暗的屋子正中,好比幽魂寻仇。 曹二少隔住张尘网冷冷观他。过后又抚掌,唇边自有风度弧线。我爱你。他平静地说,支住头,安定地等烟泡烧好。——虽然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墙面上粼粼的几格小镜子,把他英俊面目拆解各一,而每一眉梢眼角唇吻,都是他二少的独有象征。他在世上,是亿中之一的人物,爱语也是不可多得。幽魂在他对面坐下,正解开黑大氅,露出光漂身体。红的唇白的齿,杀人的相貌,在曹二少面前悬住,离得过近,只有艳光一片。二少从不直接看他眼睛。他似乎是玻璃眼珠:万事可入目,不曾避讳。诞yin风月,云俦讫海,他全看在眼里。可幸,全副冷眼旁观;可惜,无从渡暖。白骨是爱人,红尘是浪沫。不是幻梦,不是鬼怪,还能是什么。 少爷,当心上瘾啊。他提醒。白齿森森。 这个烟,本来就是麻醉镇痛的。曹二少也有一阵不愿有话,忽而又抬眼看他。司马眼色碧清,平淡回望。 怎么会有瘾呢。二少自话,眼光还是闪过去了。镇住了痛,我就不再用了。 司马冷冷觑他一眼,却以尖瘦两指点住他眉棱,徐情曼意地抹一路下去。二少垂眼看司马腕内,青筋细枝裱在薄薄一张皮rou上。天似泼墨乌浓,司马整个盈白人形,渐清晰渐模糊,渐近渐远。 忽得狂风骤雨,檐边金笼猛荡,鹦鹉落魄惊惶,拍翅厉声:少爷少爷!曹二少再睁眼,原来怀里不得人影。他于是下榻阖窗,赤足站定,垂眼观望疾雨,众生流窜。少爷在这窗边低声:司马。他两只眼睛里,见到的是太平的泛滥,繁盛的成灾。这地界好似洼低处一座蚁xue宫殿,乐响震浪,癫欢未央,怎么晓得一滴露水也可冲得人人神魂俱散,垮塌,倾颓。曹二少看了一阵,惨然折身。榻边鸽灰烟气,烧到扭曲震颤。烟签在灯中灼得焦黑,小小爆响。 他陡然明了。是人是鬼,槛内槛外。他同他亦都是亿万中孤伶伶独身。打帘子外传来楼底下的曲声。起则暗香情浅,承则绸缪情秾,转则苦多情涩,合则无息情无踪。君鬓无重绿。我貌无重红。他胸口依旧在烧,唱什么,说什么,都听不真切,他探身到烟气中,猛咳嗽。碰翻了洗手盆,其中镯子也落地。轻轻一声叮响。是开始,是落幕。 曹二少立时双手插袋,站定楼梯拐角平台。有肥白绰约的身姿渺罔穿行,他已懒于撇身避让。脚下的红木楼梯,自阶眼里腾起秾厚的紫雾。曹二少自觉五官感知逐步麻木,只有满腔苦闷,筋节入扣。他一步跨入迷梦里,天地倒置,他不由惊呼,声音零零碎碎,在无穷大的四壁间回荡。他倒仰,又遭床铺兜住,四围景物次第现出,长桌,笔架,一壁镂空,不是文玩,是诗书词稿的荒冢。卷起的竹帘外罩一层蒙尘破损的窗纸,上头胭脂虫的血色被夕照慢慢晕开,四季的绘画瞬息变化。是黑是白,是日是夜,他混沌不明。 倏然门外惊起铃声。他念一动,手已经握住听筒。来人说:少爷苦等了。他再抬头,已身在大厅,吊顶上大灯霎亮。但打眼是一片废墟坍圮,桌椅歪倒,尘丝满布。司马跪坐当中,垂首,以手心合着隐痛的眉骨,双睫密密阖住,浅薄吐息灌入袖口,溯着他手腕青筋,在病躯里攀作散花老树一株。 倏忽他将手松下一些,露出两眼,顾不得面前怵目糟乱,死玫瑰,空鱼缸。尘灰落在游神瞳仁,他很钝地眨眼。百年之前此处香红软锦,他还共人扭舞,互踩脚尖,万分快意自在,闪光鬓影梭来巡去,酒杯辘辘滚落,洋酒浇透洋地毯。在上是打旋的水晶巨灯,灿星拱绕,是仰头看天,是俯身看海?在下是黑石地面,一派森气,照出滥放裙摆,映出丝袜底裤收腰,及人人碎钻头颅上两道斜睇目光。 啊,到今男友女伴不知去所,剩他身处空城,自身已是龙骨断裂,船沉大海。司马向着少爷,继续缓缓摩挲自己的面目。等他完全放下手,不是鬼怪,一张脸孔静而雅,端的是凤眼菩提相。 少爷苦等了。 曹二少放下听筒。他稳住声音:我等什么。 少爷等我。 那你在等谁。 我等一场雪。 少爷怔住。天顶头雪绒扑落,大灯空悬,依旧照亮这死寂一片。他前生今世往后,种种迷思,混杂一处。少爷不由仰头,灯光已是水中月,他在孤寒水底,看人间落雪。司马与少爷一齐望去。苍郁的阴影自他光洁的颈与肩开散下去,仿佛一半身躯弥生翠羽。 是梦。全然是梦。 少爷又问,不是等哪一个人? 幽魂答,我已经不记得等的是谁。他又垂首。他现在只等一场雪,白得倒巧,冷得他却怕。一场雪,埋得他百年好终。 曹二少笑。好,做一对糊涂鬼。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他动身过去,却脚步滞重。他挥臂,想铰断什么尘缘。再抽两筒就得。曹二少自忖。再两筒。他终于行到他面前,与他跪在一起。司马被他抱住,两手小心挣出,缓慢覆上他脸孔。少爷眼睫,在他冰冷的掌心里微闪。 我是你故人吗。 幽魂疑虑,眼光暗下去。不……我不记得了。 如果不记得,何苦痴缠我。少爷勒紧他,一口气叹出去,两个腔子一颗心。还是我在痴缠你? 赴死的情种,古来多少。世上畸胎病婴又多少,哪个能嫌他们伧俗。他们抱住彼此虚无的身体。满屋阴影疯长,穿堂风,遂入领口,把今生今世为子为人的证据,都剥蚀干净。少爷如同灰铸的形貌,皆尽吹散。口不能言,眼不可视。只有妄欲留存。今朝明明是个,黄金时代,怨女痴男,最怕享乐不及身先死——我却要做第一罪人。你猜明天早报篇幅要有几版留予我?谁痛惜我,谁耻笑我,谁缅怀我。 尘灰里落下一只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