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涌动
“太后那边无碍,那臣便先走了。”那一刻只随意一眼,周子佩也已经收回目光,好像不曾看过程锦之一般,神色自然不似程锦之般失态,他的话是对着谢子钦说的,“臣告退。” 但那一眼对程锦之却是不同的,如同不可能的奇迹,不合时宜的发生。 各种纷杂的情绪呼啸而至,害怕、惊恐、隐秘,心潮迭起,那一个眼神交接,程锦之觉得复杂万分。 也不知是何时回到的宁心殿,程锦之看着三足花几上的那几枝海棠,又开始出神。 当时不知那一夜就是诀别,没有郑重认真记忆,如不知今日就是重逢,没有提前准备一般,让思绪变得纷杂凌乱。 他是什么身份,到底是谁? 周子佩。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程锦之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情,酸涩又泛着最初的甜,委屈却又恐惧他的出现。 他恨过周子佩,怨过,融合了最后那一夜小心翼翼的甘甜,和醒来后的失落空荡,以及这么久以来浓了又已淡去的渴盼。 离开时的不舍,入宫后的渴望救赎期望回到从前有人怜一句,在那些对皇宫感到害怕、恶心、麻木的时候,唯一掺杂对他的思念。 其实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深情厚谊,但是却是那时唯一的念想,便酿成如今这般,既留有余情一般的渴望一见,又万分害怕他过客重逢,乱了如今的苟且安宁。 如今,那人不过也已无关紧要,见了反倒徒增不安,还好今日什么都么有说,沉默。 程锦之尽量装作寻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反正也是一次意外,晚上的时候谢子钦问了一句为何不高兴,问他发生了什么,也被程锦之以一句不舒服换来了一群太医。 程锦之没有再出宁心殿,一直到太后寿宴那日,谢子钦带着他一同出席。 皇后尚在禁足,大皇子病体孱弱,都未能出席,谢子钦让程锦之坐在身边。 月白色的新衣勾勒出纤柔的身段,青丝秀面,唇红齿白的少年独得盛宠,坐在离皇上最近的地方。 周子佩也在宴席上,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如珠如宝的美人。 早就听闻皇上得一美人,三千宠爱集在一身,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贝,当时也不过一笑置之,没想到竟然是这位小公子。 周子佩虽然是个闲散王爷,但爵位不低,位置排在前头,很轻易就能把那小美人的神色收在眼底,程锦之几度往他这边看,那小心胆怯的模样,同从前一般无二,他也看过去,对方就立马移开视线,像是被吓到了。 他笑了笑,捏着酒杯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眼底藏着些深深的兴味,不动声色。 因为太后不是皇上生母,所以席间两人没什么交流,谢子钦大多时候都是在同程锦之耳鬓厮磨一般言语。 他不许程锦之喝酒,前面案上便是茶水,程锦之就乖乖的捧着茶水小口小口的喝,也就是被带来看了一场热闹歌舞,实则有些魂不守舍的,宴席散了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欢喜颜色。 程锦之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热闹,尤其皇宫如此,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格格不入。 原本谢子钦是想让程锦之开心的,觉得他这般年纪该是喜欢这样的热闹,但却是猜错了。 “小锦之怎么也不笑一笑。”晚上的时候,又是罗帐轻摇,谢子钦吻着已经散了神智的人,叹息一般,“在朕面前,朕只瞧见你哭,不见你笑过。” * 之前没注意,今日程锦之才发现张公公的腿脚似乎有些不方便,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还是能看出一只脚微跛。 似乎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这个毛病的。 程锦之的视线随着张公公出去,一会又见他腰弯出一个恭敬的弧度,双手捧着漆金的托盘进来。 在进门的时候,因为那只跛脚,张延被绊了一下,手中的茶水淌了些出来。 殿内没有其他人,程锦之赶紧过去想要帮忙:“没事吧?” 伸过去的手却被张延挡回来,不着痕迹的拒绝,没料到会这般,程锦之一下子就愣了,以为自己做错了。 “奴才粗手笨脚的,惊扰了小公子,求小公子恕罪。”接着就在程锦之发愣的时候,张延就已经跪在了他面前,那一壶茶放在一边的地上。 张延的举动把程锦之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讷讷道:“我只是想帮您……” “折煞奴才了,小公子金玉般矜贵的人,怎么能做这些失了身份,这是奴才做的。”张延却摇头,依旧跪着。 他的话虽然恭敬万分,把程锦之捧着,但是程锦之却觉得暗暗含着几分排斥和本不该有的,突兀的,令他浑身难受的,畏惧。 张延把自己低到泥土里的姿态,这在他自己眼中是应该的本分,但是在程锦之看来,不该如此,他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小玩意儿而已,他本也低微,他不该受这样的大礼,受不起,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压下来一样,让他觉得无力承受。 同为下人的自觉让程锦之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任何人,现在张延如此,他便觉得自己不讨喜,将人得罪透了,自己被人厌恶了。 程锦之惶恐,有种被排挤孤立的错觉,让他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多余,左右里外都做不成事。 在程锦之长久的沉默下,张延的声音又响起,依旧是之前一般都语气,却更加无奈辛酸:“奴才知道小公子您瞧不上咱们这样的阉人,可您也别要了奴才的命啊,您伤了磕了有皇上疼,奴才们这把老骨头那就只有死。” 也算是说对了一点,程锦之确实对阉人有偏见和抵触,但是……但是他也分辨是非,不曾迁怒旁人,对张延也从未不敬。 如今听着张延这番话,程锦之有种是因为自己,下人才会受罚的感觉,张嘴却无从解释,半晌才开口:“不用……起来吧。” 张延离开后程锦之还站着原地,望着外面守着的人,那些人兴许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耐不住好奇便偷偷往里面看。 程锦之发现了他们的视线,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那些人却惊恐万分一样,快速的收回目光低下头,好像唯恐慢一分就要遭殃。 独自站在殿内的程锦之忽觉浑身冰凉,像是他所归属的希望都在瞬间被抽走,或许本身就不存在,是他蓦然此间才幡然发现。 无法融入,多余的异类。 原来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即便是低贱的身份,也没有人同他一道,谢子钦给他的可笑的虚浮的尊贵,把他一个人被扔到了冰天雪地里,伶仃着。 原来想要平庸的卑微,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被丢在皇宫煎熬烹煮的他,早就逼退了所有人。 他本身的卑微,和不合时宜的却加诸在身上格格不入的所谓荣宠,都是枷锁,锁住他一个人被孤立被畏惧,永无天日。 由此一事念及从前,今日看清,原来这里的所有宫人都是怕他的,或许就像是他怕谢子钦那样,他们身上有自己的影子,胆战心惊的,自己身上是谢子钦的惩戒的证据,动辄就罚。 这一切都是谢子钦强加给他的。 于是程锦之忽然开始理解了谢景予的悲凉,自己在宣阳宫时,那些草木皆兵的惊恐万状,带给谢景予的伤痛和孤独酸涩,他好像瞬间就懂了。 原来这样简单刺人。 * “娘娘咱们赶紧回去吧,要是皇上知晓您擅自离开栖梧宫的话,恐会怪罪。”檀玉紧张地跟在皇后身后,急声地催促着。 刚从宣阳宫出来的皇后不曾说话,但是脸色格外难看,怒气冲冲的就往宁心殿的方向去,檀玉见劝说无用,直接扑上前去跪在皇后面前:“娘娘奴婢求您了,先回去吧,殿下那边还需要娘娘照拂,娘娘不要冲动。” 皇后如此生气,正是因为因为方才宣阳宫那一趟,前些日子她不能出门,所以一直都是派人去宣阳宫那边询问情况,不曾亲自去看过,只当谢景予跟往常一般不过犯了旧疾,几日不曾好转她这才顾不得禁足之令,焦心到亲自离了栖梧宫来探望。 却不想,谢景予已是深病,昏睡病榻,甚至几度呕血,似性命垂危。 她要去找谢子钦说理,这是他的亲骨rou,他就能这样不闻不问,每日只管与旁人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她要去找程锦之,他不该忘记他入宫的作用,他一走谢景予便命悬一线,她要把他骂醒,让他睁开眼睛看看,他自己如何不堪,魅惑圣主挑拨父子关系,身为男子却献媚邀宠,断了别人性命。 “滚开!”正在气头上的皇后直接一脚踹到檀玉身上。 但是檀玉依旧不让,死死抱着皇后的腿哭求:“娘娘你不能去。” 皇后皱眉瞥了一眼檀玉,要说什么,最后忽然改口,冷冷一笑:“好,回去。” 檀玉这才松开手,皇后转身,檀玉也赶紧擦干眼泪跟了上去。 回到栖梧宫的皇后召人梳妆更衣,郑重的打扮了一番,穿着华丽繁复的凤袍站在镜前,单手扶了扶云鬓里的凤翎钗,眼尾一挑:“随本宫去见皇上。” 这次檀玉没能再拦住皇后。 * 因为要处理政务,谢子钦把程锦之带到勤政殿,本是想着红袖添香事半功倍,但是没想到把人带来,这人就在身边这样乖巧的待着,便会搅乱他一颗心。 宫人都在外头候着,里面只有两人,谢子钦搁了笔,将坐在御案一边研墨的程锦之带到了怀里。 猝不及防的程锦之小小的惊呼一声,接着就被谢子钦搂紧:“小锦之今日好生听话,朕都要把持不住了。” 事实上谢子钦也确实没把持住,很快就把人剥干净了,让程锦之露着那一身白生生的皮rou,被压在龙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