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你是个不值得爱的人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从大厅门口走进来几个备受瞩目的人。 一身蓝灰军服，戴着军帽的中年男子牵着个十来岁，穿西服打领带的英俊公子。 似乎听到孩子说了什么，男人笑得合不拢嘴。 而站在他旁边的女人约莫三十岁，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旗袍，衬得那张小脸白净温婉。 她的领口别着一只碎钻镶蓝宝石的胸针，耀眼夺目的光芒足见其昂贵和男人对她的宠爱。 在大厅众人看过来的时候她挽着男人胳膊的手一紧，中年男人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霍督军！霍夫人！”宋然远远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两个人，笑着走了过来，油光锃亮的皮鞋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声，他眉目往上一扬，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说完将手伸了出去，一副平辈的架势。 这幅略带挑衅的神情让霍云鸿的脸色沉了几分，正准备发作，旁边的女人扯了下他的袖子，他勉强扯了个笑，和宋然握手。 不远处的高省长夫妇和傅氏夫妇相携过来，礼貌问候，笑容亲切，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消逝不见。 其他达官显贵也过来问候，霍志鸿带着心爱的女人交际了一圈，帮她挡了不少酒，大厅里尽是他的哈哈大笑声。 二楼阳台的几双眸子正看着大厅那幕，傅瑜转头瞧了眼对面拿着只高脚杯，坐在沙发上品酒的男人。 虽然他并未发作，但很明显自霍督军进大厅的那刻脸色冷了不少，手里的酒都喝了几杯了 她和高彦齐互觑了下：“随舟哥哥－－－” 话未说完，大厅那道目光已经注意到楼上的几个人，霍志鸿俯身在娇妻耳边说了什么，再安抚了小儿子一番，朝二楼走去， 他站在霍随舟的面前，魁梧身躯挡住了水晶琉璃吊灯的大半光亮：“随舟。” 声音有几分沧桑。 高彦齐知道这对父子有话说，有眼力见的拉着娇妻往楼下去。傅瑜本张唇想说些什么，看到这瞬间低下去的氛围，也嗫喏的跟着离开。 霍随舟自始至终都未抬头，手里的高脚杯晃来晃去，鲜红液体在晶莹的杯壁留下层层涟漪。 “都过了十多年了，你还不肯原谅爹吗？”霍志鸿看着那个冷着眉眼，和自己三分像的男人，他叹了口气， “督军府里的一切都是你的，衍之还小，当不了如此大任。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回来帮帮爹吧，就当爹拜托你了行吗？” 这几年他多次派人去霍公馆，甚至亲自上门，都被男人拒之门外，若不是省长府邸开办宴会，他连面都见不着。 霍随舟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嗤了声，抬眸看着这个已不再年轻，锐利的眼尾染上了几道褶皱的老人。 再从那个站在二楼角落，唯唯诺诺看着他们这边的女人和小孩身上掠过。 “怎么，带着你的戚夫人和孩子来拜托我？忘了您当年为她抛弃我娘的时候了？”霍随舟的嘴边掠过一丝嘲讽，他将酒杯放在茶几上，起身， “还记得当年我说了什么吗？” 总有一天，我要你跪下来求我，求我主动入你霍家！ 一个十几岁男孩满含恨意，决绝的声音言犹在耳。 霍志鸿脸色白了一瞬，他稳了稳心神：“是我对不起你娘。” 当年本就是权贵联姻，刚坐稳督军之位的他急需皇权势力来稳固他的地位，这才有了这段备受瞩目的婚礼。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的....真心会来得那么晚。 “过几天就是你娘的忌日，我会－－” “别提我娘！”话音未落，一声厉斥倏地打断。 伴随着酒杯砸落在地的碎裂声，虽被音乐掩盖了大半，还是让霍志鸿的心颤了一下，抬眸便看到男人眼里的冷光。 “你不配去看她！”霍随舟寒冽的声音带着几分警告，说完便大步下楼。 “老爷…..”芸娘牵着衍之走了过来，搀扶上霍志鸿摇摇欲坠的身体，眼眸里凝了两汪泪。 霍志鸿死死按住胸膛，等那抹尖锐的疼痛过了后才看向男人离开的方向，他叹道：“时间不多了.......” ＊＊＊＊＊ “娘，为什么爹经常不回来，也从不对我笑？”七八岁，穿西装打领带的小随舟问他娘。 他不懂什么情情爱爱，只知道爹从来不问他功课，见面也只淡淡瞥他一眼。 不像阿瑜和彦齐的爹那样，一脸慈祥，嘘寒问暖的，下雨了还专门开车来学堂接，嘴里儿子乖女的叫。 他也好想爹那样对他。 “军队的事那么多，等爹忙完了会回来看随舟的。”女人偷偷抹掉眼角的泪，安抚小男孩。 哦，原来是这样，那他要多多为爹分忧才行。 于是小随舟更加努力，学堂里先生的夸奖是头一份，练武骑马也远远赶超同龄人，就希望爹能夸夸他，见面的时候最好能俯下挺拔的身子，摸摸他的头就满足了。 然而一年一年的过去，无论他做得有多么的好，他的爹还是一脸不咸不淡的模样，军中事无论大小，都比他的功课，生病来得更加重要。 小随舟渐渐逼自己习惯，爹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面上冷冷的，但肯定也和娘一样在乎他。 直到，十五岁那年，霍随舟看着他爹牵了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踏过王府旧宅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要颤颤地摔在地上。 “衍之，乖儿子，摔到了没有？爹看看。”他一向敬重，面容威仪的爹如今满面慈爱，为这点小伤要拆掉整个宅子的门槛。 而他旁边满面春光，一脸娇羞的女人和眼里含泪，嗫喏无言的娘亲形成鲜明对比。 那一刻，晴天霹雳！ 哦，原来他爹不是不懂得爱人，只是不爱他和娘而已。 从旋转楼梯往大厅走的时候，尘封已久，被刻意掩盖的记忆再一次涌进霍随舟的脑子。 在这半醉时刻，仿佛泥潭里臭气熏天的污浆，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泼来，要将他深深地拉入沼泽，不断地在耳边提醒他。 你是个不值得爱的人！ 做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你引以为傲的爹不要你，不要你！ 你慈祥的娘因为那点屈辱，一尺白绫将自己悬在了房梁之上，苍白可怕的脸，发黑的脖颈，冷入骨髓的尸体。 她自此不管不顾，丢下还未长大的你。 还记得那种感觉吗？漫天的白，无休无止的哭声，还有那张在梦里都会吓醒的脸。 跟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在你身上蜿蜒地爬，要从你手臂爬入鼻孔，嘴里……… 看，这是她最后留给你的东西，她也不要你！ 你是个不值得爱的人！ 到大厅的时候，霍随舟脑子里瓮声一片，有个魔魅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蛊惑，明明周围满是欢声笑语，言笑晏晏，可他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那个声音，那句蛊惑，要将他深深地踩在脚底下，推进深渊。 不！他不是！ 霍随舟的眼睛渐渐红了，周边璀璨的琉璃吊灯，嘈杂的人群，奢靡的音乐全在他眼中天旋地转，渐渐黑暗。 他攥紧拳头抵在柱子上，眼底是疯狂的执拗，他不是！他有人爱的！ “随舟哥哥，你放心，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彦齐都没有你重要，难过的时候小瑜会立马到你身边。”灵堂之上，一个穿着白裙，胳膊上挽着乌纱的女孩，红了眼睛，勾着他的手指保证道。 那句话，那抹笑，和无一例外放在他房里的纸鹤，一只只涂满了染料，画着七倒八歪的笑脸。 五颜六色的，跟朵永远不会凋谢的骨朵。 自此，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终于渗进来一丝斑驳微弱的光点，要执着地将他从阴暗里拉出来。 看，他有人爱的！ 霍随舟猛地抬头，四处寻找，找那束曾经射进来的光，找她嘴角的笑....... 然而，待寻到那抹身影后，男人的瞳孔一缩，眼底的期盼一点点沉寂下去。 那个曾经说过永远照亮他的女孩正和她的丈夫在舞池中央跳舞，她嘴里的笑，眼底的温暖依旧，或许更甚。 只是....不再照亮着他！ 戏言而已，就他当真了。 那希冀奔腾的心绪一点点沉入水底，凝成一汪死潭。 他嘴角扯出可笑至极的弧度，转身离开，朝庭院的停车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