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归异乡
第四十五章 归异乡 四月二十九号的上午,叶归蓉与神门海斗坐在从大阪飞往台北的客机上,系好安全带之后,叶归蓉右手轻轻按在左胸:“我觉得我应该带一点心脏病的药。” 神门海斗笑道:“深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好了,平静下来,很快就要起飞了。” 叶归蓉真的是很激动了,当年在东南亚,何曾想到居然会有这样一天?在风云莫测的时代大变革之下,人的命运总是离奇变换,难以把握,这一片土地上有多少的悲欢离合,又有多少意想不到的遭遇,在这样满眼破碎的背景之中,自己竟然能够与亲人再聚,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简直好像中的情节,很具有戏剧性。 三个多小时之后,客机降落在台北桃园机场,从舷梯走下来,来到出口,举目一望,前方十几米外就有几个大纸牌高高举起,上面用黑色加粗笔迹写着“叶归蓉”、“神门海斗”,书法纵横飘逸,叶归蓉登时便认出是母亲的手笔。再往那边仔细一看,果然母亲父亲,舅母娘舅,表弟表妹,连同她们的妻儿丈夫,全部到场,也是十几个人呢,声势颇为浩大的了,显然是隆重迎接。 叶归蓉拖着行李箱来到亲人面前,一把便抱住母亲,母子二人抱头痛哭,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才擦干泪水,与其她亲人说话。 土方馨看着自己的侄子,说道:“这里嘈杂得很,回到家里再说吧。” 转头对神门海斗用日语说道:“神门君一路辛苦了,能够看到故国来的人,真是高兴。” 从桃园机场一路回到家中,不是很大的厅堂里已经摆开了餐桌,十一个人团团围坐在餐桌边,罗程手里还抱着刚刚三岁的小女儿,十几年没见,大家都是满腹的话,于是便只听餐桌上一阵喧哗,你一句她一句,神门海斗瞬间想起了泷泽和他讲过的片场,“闹得厉害呢,就在开机之前,在场的人简直好像要把所有声音都灌进人的脑子里,那些声音彼此在大脑中不住地打架,就好像要在人脑中开音乐会一样,还是街头混唱版的”,不过也是可以理解。 而且虽然叶归蓉这边十分热闹,神门海斗倒是颇为悠闲,除了土方馨,其她人都若有若无地和他保持着距离,除了例行常规的礼貌客气,并不会说很多的话,尤其是那位国军少校罗薰,除了起初时冷淡地打过一个招呼,后面简直连看都不向这边看一眼的,只顾着与自己的表兄说话。 神门海斗倒是个镇定的人,不在意是否冷落,这样倒是更好,只顾忙着说话,都不方便吃菜了,于是他便一边吃着蚵仔煎,一边听着周围的中国话,从前在中国战场作战几年,神门是学了一些基础用语,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到现在也遗忘得差不多了,平时他与叶归蓉基本是讲日语。 土方馨与叶归蓉等中国方面的亲人说了一会儿话,转头便对神门海斗说:“神门君,日本现在怎么样了?” 神门海斗含笑说道:“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了,如今道顿堀那里也热闹得很了,我前些天陪客户去那里,居然有印度料理的店啊,虽然厨师似乎是日本人。东京也日益繁华了,新的房屋重新建起来了,土方夫人什么时候回日本看一看,如今的日本,一派生机勃勃呢。” 罗薰在一旁听着,心中暗道,日本咸鱼翻身,都是托了韩战的福啊,国民政府的反攻大陆没搞成,倒是给日本捡了个便宜,韩战第二年,民国四十年六月的时候,美国就和日本签订了,对日军事占领结束,而且还不止于此,三个月后,美国约请五十二个国家,在旧金山举行对日和会,就是要大家不计前嫌,接纳日本的意思,所以日本是又重新有了伙伴,其中印度虽然当时没有签约,但第二年终于缔结和平条约,条约第六条说,印度放弃对日本的战争赔偿要求。 所以现在印度的飞饼便卖到日本去了,虽然是日本人烙的饼。 土方馨叹道:“我也是很想回日本看一看,自从我来到中国,便在没有回过家乡,现在我身体还好,倘若再过几年,只怕未必走得动了。” 神门微笑道:“我看夫人身体健康得很,可以两边往来许多年。” 土方馨笑眯眯地看着神门海斗:“海斗君是一个贴心的青年人啊,我很喜欢大阪人,大阪人都是很热情的。” 神门海斗:您说的大概是我jiejie,我虽然不是个沉闷的人,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 土方馨转过头去又去与其她人聊天,过不多时,不知叶归蓉的舅舅说了一句什么话,土方馨冲口就是一句,“你放屁!”虽然说的声音不大,不过神门海斗还是听到了,他的视线飞速扫了一下席上的众人,只见许多人都仿佛没留意的样子,包括叶归蓉也并未听到,叶归蓉的母亲罗纹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土方馨和弟弟脸上扫过,不动声色,旁边罗薰倒是分明略略尴尬了一下。 吃过了这餐算是下午饭的正餐,众人又谈论了一会儿,便各自归家,让两个远途归来的人好好休息一下,神门海斗和叶归蓉都洗过了澡,回到房间里,叶归蓉有些抱歉地说:“真是失礼了,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可是很多事仍然是难以忘怀,所以对于海斗君,就有失问候。” 神门一笑:“唔,没什么的,不要介意。”自己今天的这个待遇,也不算冤枉吧。 然后两人便上床休息了一下。 几个小时之后,天色昏黑,晚餐之后喝茶的时候,全家人又在一起聊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叶归蓉与神门海斗一共有五天的假期,这是第一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神门与其她人便也熟悉了起来,土方馨对他格外有一种亲切感,除了与叶归蓉说话,就是拉着神门谈天,其实她们也没有谈什么,只是说一说日本战后初期那段时候如何,家里人都怎样了,还有日本的亲朋故旧的遭遇之类,对于土方馨在中国的生活,是很少谈的。 但是土方馨对叶归蓉就不一样了,叶归蓉有一次说起:“舅舅这样的身体,让舅母担忧了。” 土方馨微微一笑,说道:“却也没什么,虽然整天捂着胸口说心疼,我倒是觉得他是心静了,再没得在外面闹新闻出来,弄得别人还以为我家是开报馆的一样。” 她的丈夫罗典在一旁,脸上登时一红,低声含糊地说:“怎么总是提这件事啊,都是年少糊涂,年少糊涂。” 土方馨嘴唇轻轻一掀,露出两排白到有些微微发蓝的牙齿:“是啊,男人到老都是孩子呢,一辈子永远长不大。” 罗典脸上更红,在一群小辈面前分外惭愧,低头不语。 旁边罗薰有些看不过去,便解劝道:“母亲,父亲当年虽然是有错,看在他知错能改,痛加悔悟,也就罢了吧。” 土方馨原本只是略带嘲讽地笑,此时那神情便转为冷笑了:“他倒是‘痛加悔悟’,他若是不‘痛加悔悟’,我便要‘痛加悔悟’了呢。” 罗薰顿时便低垂了头,不能再说话,母亲在中国几十年,不但如今中国话几乎听不出口音,就连文学也能够读懂原版,比如说,这几句话便颇有薛宝钗的风范,“原来这叫作!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 旁边罗纹连忙说了几句旁的话题,将这个话头岔了过去,气氛重新变得其乐融融。 罗薰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这么多年经历战场,气魄很有些不同了的,然而每当面对母亲,仍然是有些难以抬头,家中不但是自己,就连自己的父亲,对着土方馨也不由得矮了下去。 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修炼到薛宝钗与慈禧的合体,对着这父子二人,时不时便要加以敲打,在家中最喜欢的是meimei罗程,虽然没有明显的偏爱,然而对着女儿显然是更加的春风拂面。罗薰从前戎马倥偬,少在家中,倒是还省事,自从来了台湾,不用四处征战,时常便要在双亲膝前尽孝,晨昏定省,母亲对儿媳倒是还罢了,自己在母亲面前说话,可是要格外小心,生怕哪一句话说得不对,勾起母亲从前的记忆,便要不冷不热说上几句。 虽然是自觉惭愧,然而罗薰毕竟也是国军军官,这样大的人了,有时也有些受不住,便悄悄地对姑母罗纹诉说:“姑姑,虽然作晚辈的不该数说长辈,可是我妈也真的让人有点难受,动不动便要说起从前的事,不看到人家内疚的面色,便不肯罢休的,她这是年纪越大,性格越古怪了。” 当时罗纹便笑道:“阿薰啊,你倒是应该体谅你的母亲,她这么多年,远离家乡亲人,着实不易,我们抗战虽然艰难,情感上倒是简单,可是你的母亲该情何以堪呢?” 于是罗薰便不说话。 当初自己年轻气盛,七七事变一发生,铺天盖地反日的宣传之下,自己的情绪便也激动起来,回到家中对着母亲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顿时母亲便爆发了:“你‘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是帝国主义吗?我是你妈!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想要不认这个,就先学学哪吒,把血rou都剔除一半,只留你父亲那一半,作个纯种的中国人,你再来讲。读了几天书,把你狂成这个样子,连母亲都不要了,你倘若是书读得再多一些,大义灭亲,效仿吴起,吴起是杀妻,你能杀母!” 这几句话当时便将罗薰说得面红耳赤,连脖子都红了,愤愤地转身出去,住在同学家里,几天没有回家,后来还是姑母找了他回来,因此他那一阵便觉得,姑母比自己的母亲要亲切许多。 又过了几年,他便投军去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罗薰如今的想法也不再那样单线条,他想到母亲从前的话:“当初家里便不赞成我远来中国,虽然‘男儿负心是寻常’,然而这样远的道路,缓急不好相帮,我想着眼前这人乃是个单纯诚朴的,况且日中一家,便硬是来了这边,哪知孩子都有了,却又突然开悟,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倒是不介意换个新mama,我可舍不得自己的一双儿女,虽然是尊孔尊孔,可是我也不要作孔鲤的妈。” 土方馨十分推崇近卫笃麿,就是日本战败后自杀的近卫文麿的父亲,因此土方馨也是一个泛亚细亚主义者,她文化水平不高,持有的是朴素的亚细亚主义,当年在娘家的时候,曾经和兄长争论,推翻清政府究竟是解放还是侵略。 土方真树认为,“中国是日本的文化母国,却被满清糟蹋成这个样子,日本有义务帮助汉民族复国。” 土方馨便说:“可是反清不也是反华吗?日清战争之中,死去的不也有许多汉人吗?” 土方真树说道:“那是清政府要她们送死。” 日本人的这种观点,在七七事变之后就显得颇具欺骗性,然而当初土方馨和土方真树还真的很严肃地争论过,起码这两个人是真诚的,而且就连一部分中国人,起初也并不觉得这种方法是错的,比如说早期的革命党,许多都是以日本为基地,孙中山就是在日本东京创立的同盟会,而且他与犬养毅的关系非常好。 这是从两国渊源方面来讲的尴尬之处,至于母亲提到的孔鲤生母亓官氏,就是另一个不能细挖的人物,里面记载,“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 有的书上还说,孔子与亓官氏离异,那么自己的母亲以亓官氏为先例,便是挖苦得十分深刻的了,父亲的道德文章虽然不能与孔子相比,然而据母亲有时候回忆,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这个年轻的中国学生却也是天真纯良,十分腼腆的,与女子都不好意思多说话,哪知有了家庭之后,过了几年居然是这个样子呢?只能说,人是会变的。 其实中日战争正式爆发之后,母亲是支持中国方面的,说大亚细亚主义不是这样的搞法,到如今母亲甚至说梦话都是用的汉语,想到当年父亲对母亲的亏负,还有自己的无礼,罗薰便十分惭愧,愈发体谅母亲,其实这么多年来,她也处境艰难,没有太多安全感的吧?夹缝中非常难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