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远离旋涡
第四十一章 远离旋涡 昭和二十五年，西元一九五零年，六月里的一天上午，全家人聚在一起，正在议论叶归蓉什么时候可以升任副教授： “今年的提名都有谁呢？要说我们阿归的能力是足够的了，毕竟那么多盘手术录像，已经在学校里用作教学片播放呢，又在带学生，很辛苦的啊，应该快一点升职了。” “这种时候就分外讨厌论资排辈那一套啊，何必一定要熬年资？阿归这样正在精力旺盛的时候，早一点提拔不好吗？” 叶归蓉有些腼腆地说：“母亲和jiejie太过偏爱，然而自觉还有许多不足，所以很应该继续提高技艺。”对于自家的人，都仿佛加持了后光一般，总是显得比别人要优秀。 仁子咯咯地笑着：“本来就很优秀嘛，连美国人都来找阿归做手术呢，而且是一个连着一个。” 叶归蓉脸上愈加发红：“jiejie太夸张了。”哪里有一个接着一个，三四个月会出现一位罢了。 要说如今叶归蓉的职场位置，在关西医院已经是相当稳固的了，起码短时期内不会有裁员的危机，因为他不仅仅为日本人做手术，有的时候还会有美国人找他切除癌症肿瘤之类，当然这样的事情也不是频繁发生，然而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例，也很可以巩固他在医院里的地位。 叶归蓉不但技术好，而且英语沟通无障碍，与美国病人交流，不需要翻译的，不但能够讲医学术语，询问过敏情况和既往病史之类，日常话题也可以聊得起来，这就让患者和医生双方都能够比较轻松，所以但凡来到关西医院的英语系患者，基本上都是叶归蓉负责。 说起来有些贬低尊严，在如今的日本，美国人确实拥有更高的地位，连普通的美国人都是如此，仿佛一看到她们的高鼻梁白皮肤，便让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谦恭，这不仅仅是异域风情的问题，同样是外国人，朝鲜人中国人的待遇就很一般了，而美国人尤其是军人，或者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一般是不会来日本的医院，所以关西医院居然能够偶尔接收美国患者，而且不是那种比较落魄，跑来日本淘金的美国人，而往往是那种有一些身份的病患，这就更加让关西医院自觉有一些光荣，在同侪竞争之中脱颖而出。 因此每当看到叶归蓉用流利的英语与美国人交谈，有的时候从表情可以看出，所说的明显不是病情，尤其是即将出院的时候，简直是一脸春风，同僚们便难免生起竞争之心，加贺美的办公桌上已经摆了一本英文会话书，还有一本日英医学专门词典。 这个时候，神门海斗打开了收音机，大家喝着茶来听新闻，只听收音机里面讲：“今天凌晨，朝鲜共和国越过北纬三十八度军事分界线，进攻大韩民国。” 客厅里登时一片“啊呀！”“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的惊呼声。 神门脑子急速转动，嘴角微微地一笑，然而当他眼珠向旁边一转动，便看到叶归蓉有些心事重重。 神门组织了一下措辞，安慰道：“毕竟只是朝鲜半岛，未必牵连到中国的。” 叶归蓉愈发愕然：“……啊，这个我还没有想到。只是我负责的一位病人，家在半岛南部，她听到了这个消息，一定很担忧吧？” 神门：是我多虑了。 “要么你明天买了泡菜送给她，安慰一下吧，朝鲜人都很喜欢吃泡菜的。” 叶归蓉登时有一点哭笑不得，他看了一下挂历，六月二十五号，朝鲜半岛爆发战争的日期，即使并非对国际政治有怎样深入的研究，叶归蓉这个时候也想到，这一场战争的规模可能不会小的，如果南韩抵挡不住，美军大概就要出动了。 第二天六月二十六号，叶归蓉虽然没有买泡菜，但是来到医院之后，做完了其她的事情，便来到病房安慰广濑夫人：“夫人不必担忧，或许家里人已经离开了呢，毕竟是住在汉城那边，汉城是首都，总要全力守卫的吧？只要进入汉城住一阵，事情大概也就过去了。” 广濑夫人的母家在汉城农村。 广濑景子，朝鲜名字叫做朴爱玉的，四十几岁年纪，来了日本已经许多年，一口日语颇为流利的了，此时她不由得拍着自己的大腿，虽然没有流泪，面色却很悲怆了：“哪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希望这个时候mama爸爸就赶快带着meimei弟弟去汉城，即使是睡在汉城的街道上，也是安心的啊。虽然都是朝鲜人，然而北边拿着枪打过来了，总是令人心慌啊，讲的什么共产主义，我们也是不懂得，本来我家里很穷，论道理是不怕的，可是听有人说，苏联号称是为了穷人，却也搞得很是吓人，我的心就不是很安稳……”美日反共宣传做得相当深入。 朴爱玉拉着叶归蓉的手，就诉说了起来，她的性格符合人们对朝鲜人的一般印象，比较开朗直爽，之前肝癌折磨得不想说话，如今手术之后恢复不错，便又开始说起话来，其实她的性格，与大阪人的普遍性情倒是有些类似，都是很善谈的，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世，又是民族歧视的背景，与大阪人凑在一起，哇啦哇啦倒是很可以聊得热烈，不过如今她只好将心里话对着叶归蓉这个文静的人来讲。 要说战后的日本，朝鲜人处境仍然十分艰难，战败前朝鲜人是二等国民，战败后因为就业机会稀缺，竞争激烈到严酷的程度，所以就有日本人排斥朝鲜人，让这些当年被强行“统一”的人滚回自己的国家，这就是不讲道理，朴爱玉是个不愿低声下气的人，有的时候气愤起来，她也有心回国的，韩国虽然贫苦一些，周围毕竟都是自己的同胞，只是如今朝鲜半岛忽然爆发战争，让她即使是这样一怒之下的想法，都难以萌发了，而且格外担忧在韩国的亲人。 叶归蓉陪着她聊了足足十分钟，这才必须要离开了，晚上回到家中，便将一些话语删节掉，把朴爱玉对亲人的担忧对神门说了一下。 神门笑了笑，道：“谁知道呢？新闻里面说，朝鲜是攻势犀利，人家有坦克，排成一长列冲进去，倘若缺乏反坦克武器，就非常危险了。” 果然二十八号清晨的新闻，便报道朝鲜于昨日占领汉城，南韩军队一泻千里，高层只顾自己逃亡，仓促炸毁汉江大桥，把大量逃难民众和撤退的军队都隔离在了江的那一边，叶归蓉登时就想到了当年国民政府的花园口决堤，日军倒未必淹死多少，但是许多中国平民瞬间给大浪卷走，幸存者流离失所，饥寒交迫。 神门在这种时候，忽然转变了风格，凡事都往积极的一面来看，当然也不是说他从前专门看消极的一面，只是神门本来的素养是不喜不悲，两面都看，然而如今就颇有点青春励志的趋向：“美国的第七舰队，昨天已经去了台湾海峡，就在那一片海域巡游，很显然是要阻止中共政权有可能的进攻台湾，虽然是偏居于海之一隅，但是一段时期可以平安了吧？”如果亲人随同国民政府迁到那座岛屿，应该是暂得了一时的安宁吧？ 自从美军参战之后，朝鲜半岛的战况很快如火如荼，尤其是九月下旬仁川登陆之后，战局已经很明显不利于北边，美国甚至在十月上旬越过了三八线，然而就在十月末的时候，朝鲜战场上发现了中国的军队。 神门一听到中国参战的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长期战争了，日本的经济有救了！ 在朝鲜战争刚刚爆发一两个月的时候，因为美军的参战，日本经济便已经开始带动起来，站在港口边，眼看一辆辆刚刚从丰田工厂的生产线下线的越野车装船运往朝鲜，就让人不由得一阵激动；走在大阪的街道上，从前那种晦暗仓皇的氛围逐渐消退，原本放眼望去满目干枯僵硬的一张张黄色面孔上，渐渐地如同脱水植物重逢雨水一般，出现了润泽的气息，到这时有的人居然堪称面色红润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短暂的“特需景气”就要结束的时候，中国参战了，于是很容易推理，这种战争经济要继续延续的吧？ 于是道路旁新的居酒屋开起来了，时装店也有人进出了，折扇店的主人换了一件九成新的小振袖、深蓝色绘着云鹤的和服，踏着崭新的木屐，亭亭地站在门口，和隔壁竹器店的姑娘说说笑笑，豆腐坊也更加热气腾腾了，穿着短衣，头上扎着毛巾的伙计一盘盘地向外面端豆腐，新端出来的木棉豆腐、绢豆腐，都似乎比往日要多了一些。 虽然有一些话不好讲出来，然而神门站在巷口，望着两边那复苏的街景，想的确实是，隔壁的战争促进了我们的经济。 随着中国志愿军出现在战场上，美韩联军的进攻势头顿时受到遏制，源源不断的人员物资通过日本输入朝鲜半岛，中国的人力物力资源不是朝鲜可以相比的，可以动员的力量非常之大，因此中朝与美韩双方的战争便越来越激烈，前线美军的伤亡迅速增加。 于是这一天中午，Jacob约叶归蓉出来吃饭，叶归蓉来到医院门前的餐馆中，才发现在座的还有一位美国军方人员，是一位陌生人，自己并不认识。 见叶归蓉坐了下来，Jacob便给他介绍：“神门君，这一位是后勤统计部门的Andrew少校，Andrew少校，这位便是神门医生。” 叶归蓉便与Andrew打了个招呼，Andrew微笑道：“久闻大名，幸会幸会，神门医生，我们边吃边谈。” 叶归蓉觉得有些奇怪，他一边吃着乌冬面，一边随意地与这两个人聊着，当碗里的面吃掉一半的时候，Andrew终于谈到了自己的目的：“神门医生，你该知道如今朝鲜战场上，美国的战士们正在流血，我们需要更多的医生，神门医生的技术是非常精湛的，所以希望医生能够暂停关西医院的工作，作为医疗人员，一起开赴朝鲜。” 叶归蓉略想了一下，说道：“Andrew少校，你应该知道我本来是个中国人吧？” Andrew点了点头。 叶归蓉继续说：“对于这场战争的性质，我并不想评价，不过你要我加入美军，或许也是因为我的这个身份，但是现在，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Andrew很恳切地说：“叶医生，我们需要你，与美利坚站在一起，你会有前途。” 叶归蓉道：“谢谢你的厚爱，但是我厌倦了战争，不想再参与其中。” 见叶归蓉拒绝得非常恳切，而且很快付了自己的账单，告辞离开了餐馆，Andrew心中一阵遗憾，确实，他来邀请叶归蓉，不仅仅是因为叶归蓉的医术高超，叶归蓉的技术虽然相当精湛，但也还不至于让人如此格外看重的地步，事实上Andrew属于美军情报部门，他希望叶归蓉成为美军的军医，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叶归蓉的母语，在母语之外，叶归蓉还掌握流畅纯正的英语，这在作为情报人员来讲，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 Andrew的想法是，对叶归蓉进行一定培训之后，安排在志愿军战俘医院，为战俘伤员进行治疗，叶归蓉就可以用汉语同战俘交流，医生的救助身份本来就容易拉近距离，他又是一口流利的汉语，自然更加容易得到信任，或许便可以获得一些很重要的情报，哪知叶归蓉却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