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段之母
第十三章 九段之母 军舰从马尼拉港口出发,在宁静的洋面上滑动,平稳地开向遥远的日本,许多士兵在甲板上欢呼雀跃,看着蔚蓝的大海,宽阔的舰船甲板俨然已经成为一个俱乐部,这样欢快的归程,实在不忍心一直闷在舱室里啊。 一向深沉的神门也走出自己的军官房间,站在甲板上,静静地望着前方海面上起起落落的白色海鸥,与周围一片欢欣鼓舞的气氛不同,他的表情依然是很沉静的,即使是当初巴丹半岛和科雷吉多要塞攻克,他虽然略轻松了一些,却也仍然没有表现出怎样欣慰的神情,仍然是一脸淡然。 中队长是这个样子,中队的士兵自然也克制了许多,当他的面往往也比较含蓄,只是背转了之后才拍着大腿嘎嘎地笑,其她部队也有人夸奖神门:“大尉真的是一个真正的武士,保持了武士应该具有的矜持端庄,即使这样的大捷,他也仍是这样冷静啊,我们的中队长可是乐得手舞足蹈呢,喝了酒就要发酒疯,身为中队长,很不庄重的了。” 神门海斗之所以如此平淡,倒不仅仅是因为武士道的修养,而是他的心情的确颇为沉重,即使菲律宾那火一般的阳光,也无法驱散他内心的暗郁。帝国真的是越走越远了啊,支那事变逐步扩大本来便已令人不安,如今更为不顾后果的是居然与英美开战,虽然初战算是告捷,东南亚大片地域都已经在日军控制之下,然而与那班思维简单的人不同,神门知道对英美的战争只是刚刚开始,东南亚只能算是“英美鬼畜”的外围,她们的本土分毫未损,尤其是美国,如果国内巨大的生产力调动起来,就是一具庞大可怕的战争机器。 日本与美国的技术差距究竟有多大,只看那一位美国留学回来的医生便晓得,神门海斗的视线幽幽地落在叶归蓉身上,医疗技术真的是好啊,而且见识也十分广博深刻,连大谷少佐都连连称赞,这样技术与人品俱佳的医疗人员是很难找到的,如果是日本的医生,这件事就完美了。 石原中将在那一本里面就曾经再三强调,飞机在未来的战争中将要发生巨大的作用,日本是有杰出的零式战机,然而每个月能够生产出多少?还有航母呢?航母搭载飞机啊,近距离就可以进行轰炸,如果给美军突破了日本的海上防线,直接轰炸日本本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在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后,石原中将才评论说,“如果说这场战争需要一万元的话,英美实际上有一百万元,而日本只有一千元”。 从学问的深广度来讲,神门自然不敢与石原中将相比,然而在对于战争的想法上,他与石原莞尔很多方面都是相当一致的,神门就是感觉很好奇,为什么自己作为一名大尉能够想到的,东条大将却仿佛并不在意?东条大将应该不是想不到,只是觉得可以战胜吧,毕竟东南亚有帝国急需的石油和橡胶,然而这样做实在太过危险。 叶归蓉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望着辽阔的海面,也是思潮起伏,没想到自己居然要与第四师团一起去日本,这便不由得便让人感到命运的难测,自己就如同水中的一片落叶,不知会给水流带到什么地方,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乡? 恍然之间,叶归蓉的思绪又飘了开去,想到了巴丹半岛的美菲联军战俘,那一场死亡行军啊,不知有多少人倒在炎热干渴的道路上;他的记忆又回到了中国,那些眼望着自己被烧毁的房屋,被毁坏的农田,欲哭无泪的人,那些躺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被迫卖yin的女子,还有阿银,林阿嫂。战争诚然悲惨,然而有一些苦难却仿佛是永恒的,亘古存在。 叶归蓉胸中十分窒闷,不由得吁了一口气,此世,如行在地狱之上凝视繁花。 两天之后,前方遥遥地望见了大阪港,军舰上登时一片震耳的欢呼,有人还将军帽抛到了天上,“回家了!凯旋了!” 有那比较具有文人气质的,则凭栏吟诵道:“辽阔难波津,寂寞冬眠花;和煦阳春玉,香艳满枝枒。” 叶归蓉背上自己小小的行囊,提着医疗箱,排在队伍的最尾端,与日军一起鱼贯走下了军舰的舷梯,就在距离军舰不远处的港口之中,道路旁边设立了一排帐篷,上面印着白色的大字:大日本国防妇人会,许多穿着白围裙的女子站在桌前,正热情地用茶水招待这些凯旋归来的士兵,在这些女子的肩上斜披一条字带,上面印着黑色的“国防妇人会”字样。 国防妇人会起源于大阪,是一个历史比较悠久的妇女组织,叶归蓉从前在国内时,也曾经偶尔见过,此时在日本本土看到了妇人们的这个协会,比起在遥远的中国,声势确实要浩大得多,情绪也更加炽热,平日里每一次有战士出征或者归来,她们都要来到港口欢送迎接,尤其这一次又是大阪本乡的子弟归来,自然更加可亲。 妇女们的这种热情,确实令战士们深为感动,激发了作战的情绪,即使是叶归蓉,身为一个中国人,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片刻恍惚。 叶归蓉也有一些口渴,便随着人潮一起来到桌边,接过一个女人递过来的茶碗,道了一声谢,便低头喝起水来。 留声机里正在播放江田岛健儿之歌,“观乎西欧夸其盛,侵我文明心堪忧,顾望周遭太平洋,东亚上空阴云笼”,歌声之中,那名三十出头的妇人笑着十分亲切地说:“您一路辛苦了,在外面很艰苦吧?” 叶归蓉脸上微微一红:“倒是还好,您辛苦了。” 女子歪着头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上身一件白衬衫,不是军人的枯草黄衬衣,下身也是普通的西装长裤,似乎是军队中的平民服务人员,不过左臂围了一条红十字标志的布带,应该是医疗卫生人员吧?如今日本要照应的地方越来越多,所以有更多平民给征召入军队了啊。 女子咯咯笑着问道:“您是从关东来的吗?是东京人吧?” 叶归蓉脸上更红,这一回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摇了摇头,赶快将茶碗放下,汇入继续行进的队伍之中,旁边几个神门中队的人都哈哈地不住在笑,简直前仰后合。 若木东纪一时有些莫名其妙,略有一点窘地问:“啊呀,我是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了吗?” 妻夫木嘎嘎笑道:“没有的没有的,神门医生确实是从东京过来,因为怕大家取笑,一直不愿意多说话呢。” 若木东纪笑着说道:“那也是很可怜的了,只是他一个东京人在这里,你们可不要欺负他呀!” 来到营地安顿下来,泷泽空闲的时候,与大家一起聊天,忽然间转过头来,便对正在一旁读书的叶归蓉说道:“你还是改一改你那一口东京腔调,说起话来好冷淡啊。” 虽然不是关东是华东,然而那副太过文雅的样子与东京人简直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让人想要针扎的禀性。 要说木村当初在军舰上,拿了缝衣针如同马蜂一般四处叮人,唯独不叮叶归蓉,木村哲也虽然荒唐任性,但其实并不蠢,那小子滑头得很,晓得纵然得罪共同作战的战友,也不可以开罪军医,反正倘若开战他也是专事留守,轻易不上前线的,枪伤炮弹片轻易落不到他身上,不过生而为人,难免头疼脑热,最糟糕的是痔疮,那可是太痛苦了,这种时候就很需要医生的友情。 虽然医生自有其责任,应该尽责的,然而多一点私人交谊总归是更令人安心一些,有战友特别将珍藏的砂糖送给医生,希望在有事的时候能够得到更多关照,叶归蓉当然无论医术品行都堪称医者的典范,不过纵然不拿砂糖给他,起码不必用针来戳他。 叶归蓉听了泷泽的这个诉求,轻轻放下刚刚得来的书卷,短短地回应一句:“会比京都人更冷淡吗?” 中队部内的一群人登时轰然大笑,始作俑者的泷泽更是哭笑不得,“‘都人官居五位’的京都啊,那确实是不一样的,今天才发现,医生也是很会说笑话啊。” 这位叶医生虽然说话不多,然而有的时候一句话讲出来,让人简直要憋到内伤,泷泽可以看出,叶归蓉并不是刻意要说笑的,只是有时他平平常常说出来的一句,就让人不知该作何表情,最要命的是,叶归蓉本人往往并没有发觉自己的言辞有什么独特之处,以至于引起别人特殊的情绪,这才是最无语的。 叶归蓉虽然是中国人,然而在日军之中这样久了,泷泽对他的观感很多时候俨然就是,东京人在大阪,大阪人的性格虽然也有各种各样,不过比较多的还是热情开放,说话比较大声,也很直爽,还爱说笑话,因此叶归蓉在这样的人中间,便显得有一些特别,有的时候就让人感觉到,好像是一锅热水在煮着一块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