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言的惨烈
第九章 无言的惨烈 冬去春来,时间进入二月,树枝上地面上已经露出了嫩绿,迎面吹来的风不再那般冷峭,虽然上海极少有雪,却也含着霜雪的气息,带有刺激性,尤其是十二月、一月间,出门倘若不戴口罩,有风吹来时,就会感觉仿佛有一支手术刀微微划着皮肤,而如今扑面的风则开始趋向柔和,风中带了一点点青草的气息,那种清新甘甜的气味让人感到自然界不再严峻,已经重新开始萌生新的生命了呀! 因为这样的天气,户外活动自然增多,士兵们更加经常地在院中跑跳,笑叫打闹,也有一些性情安静的,当天气蓦然晴朗的时候,便眯起眼睛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虽然是气温转暖,然而却时常暗云连雨,据说时节其实还没有到当地出名的“梅雨”季节,六月的时候才是整天细雨连绵,现在还只是小意思,然而如今虽然时晴时雨,也是有一点令人厌倦啊,毕竟是小雨与多云天气居多,各处都容易发霉,以至于最会说笑话的泷泽说了一句,“难怪这边有这许多霉豆腐”。 说起霉豆腐,如今这一味小菜也越来越常见于日军餐桌上,酱菜已经不仅仅是福神渍泽庵渍,还增添了霉豆腐,叶归蓉很是爱吃这种红汁玫瑰腐乳,尤其是早晨配着米粥来吃,非常清爽鲜美,其他人倒是还罢了,只是叶归蓉格外喜欢,很感觉亲切,毕竟他就是江苏人,家住苏州。 因此有一次妻夫木也拿他取笑:“很好呀,跟着部队倒是回到了家乡,幸亏遇到了我们,否则可怎么办呢?在原来的队伍中,又要远远地到哪里去呢?” 听到这样的嘲谑,叶归蓉静静一笑,也就罢了。 二十一号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忽然营地门口又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是阿银。 上海租界的日军营区,周围也会有小生意人来交换物品,只是对比当日近郊的营地,已经换了一批人,然而仍然是很热闹的,只是这热闹一向与叶归蓉无关,然而今天却有人专门寻找他,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叫着:“叶医生,叶医生,你在吗?我是阿银!” 鹤田直次听到了,便笑着对房间里面叫道:“医生,外面有人找你。” 鹤田这一阵面上的粉刺稍好了一些,虽然没有用柳枝煎水洗脸,然而他找了叶归蓉给他挑痤疮,叶归蓉既然有一套几支的间接喉镜,能看诊耳鼻喉科,自然也能处理一下皮肤科的问题,医生有专门工具,处置前后都要进行工具和皮肤消毒,排脓很彻底,虽然过程恶心了一点;在叶归蓉的建议下,鹤田自己熬了一小锅柳树皮水,过滤之后装在密封容器里,每天洗过脸后,就用棉签涂一点在痤疮处,用作治疗的药物,叶归蓉还说,“尽量少食用脂肪类和刺激性食物,减轻对皮脂分泌的激发”。 当时吉川大乐着重重一拍鹤田的肩膀:“你听到医生的建议了?快把你的那几盒牛rou、鲸鱼rou罐头拿出来给我们吧,反正你也再不能吃的了。” 鹤田一把甩开吉川:“你少要占人家的便宜,医生说的是少吃一点,没有说不吃,所以我保留着还可以慢慢吃的,你是巴不得我每一餐都只吃白菜萝卜就好,把rou都留给你来吃,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爱吃rou的。” 叶归蓉此时听到招呼,便放下书从房间里出来,快步来到门前,只见阿银一脸焦急:“叶医生,太好了,总算找到你,林阿嫂难产,到现在一天一夜,拜托你过去看一看,可以吗?” 叶归蓉点头道:“我马上去和中队长讲一下。” 神门听了这件事,便依然安排稻垣与他一起出去,稻垣临出门前,去厨房拿了几个饭团,然后三个人顶着蒙蒙细雨,一路几乎是跑到银娣的小村庄,昏黑的产房里一片腥气,乡村产婆面色绷得紧紧的,正在鼓励产妇继续用力,然而经过二十个小时的消耗,产妇已经筋疲力竭。 叶归蓉迅速检查了一下林阿嫂的状态:“是宫口狭窄,产程迟滞,需要剖宫产,然而……”没有麻醉剂。 因此叶归蓉说道:“快送去医院吧,做手术剖出胚胎。” 林阿嫂的丈夫答曰:“没有钱。”这男人常年吸鸦片,家里空空荡荡,婆娘不过是生孩子罢了,倘若这种事也要送去医院,就太过倾家败业,这样的老婆,有还不如没有。 叶归蓉一听说鸦片,咬了咬牙说道:“你家里现在还有鸦片吗?” 男人一脸欢喜:“有的有的,昨天刚刚买来,是川土哩,不是那种下色的热河土……” “快一点拿来。” 很快烧了鸦片膏,那男人烧鸦片膏的动作倒真的是很熟练,一边烧还一边说着:“平日里见我吸烟就要哭丧着脸,如同发生丧事一般,如今还不是靠这个来救命?” 阿银扶着林阿嫂,让她吸食了几口鸦片,林阿嫂平日里是不吸鸦片的,所以叶归蓉很担心她首次吸毒的反应,鸦片成瘾之后虽然飘飘欲仙,但是第一次吸却并不是很舒服的,有的人会恶心呕吐,好在林阿嫂的反应是愈发闭起了眼睛,一副要睡觉的样子,她全身气力已经用尽,此时想要呃逆也没有力量了吧。 然后将林阿嫂固定在床上,叶归蓉便解开她的上身衣服,露出腹部,工具消毒之后,叶归蓉拿起手术刀,便割开了小腹皮肤,只听产妇一声虚弱的惨叫,鸦片膏里面所含的吗啡剂量不是很大,镇痛作用不强,况且是吸食不是注射,因此创口剧痛可想而知。 叶归蓉大半张脸虽然给口罩遮挡住,然而眼神却是极其严峻的,又十分冷静,仿佛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除了眼前的产妇,其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他手上动作极迅速,小心地剖开zigong,将胎儿取了出来,稻垣从旁剪断脐带,将这毫无声气的婴儿交给产婆。 叶归蓉此时也来不及剥离胎衣,力量耗尽的产妇已经再承受不住这样强度的疼痛,因此只是剥除了切口边缘附近的胎膜,以便缝合,胎衣便只好等它自行脱落排出,下一步他马上便是缝合zigong和腹壁,本来应该在zigong内撒消炎药粉,然而此时没有药粉,只好全靠林阿嫂的身体抵抗力。 当腹壁缝合线打好一个结,手术正式结束,到这时凄厉的惨叫终于渐渐低微下去,只是哼哼着,林阿嫂全程除了呼号,是无言的。 稻垣在一旁抬起左手,默默地看了一下表。 阿银照料着林阿嫂又吸了几口鸦片,缓解一下疼痛,这时只听“吚吚”的微弱哭声,产婆手中的婴儿开始呼吸,产婆在一些方面也是相当有经验,见孩子因为长久憋闷而窒息,她便吸出婴儿口中的粘液,对着嘴里吹气,还倒提着两条小腿,在屁股上拍打,此时孩子终于又有了气息,哭了出来,原本紫青色的小脸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叶归蓉一边收拾手术器械,一边交代着后面的护理:“六个小时之内不能吃东西,要到排气后,也就是放屁之后才可以吃粥汤;弄一个干净沙袋放在她的腹部,减少伤口渗血;这几天多喝水,大小便也不要怕不方便,一定要及时排泄,以免形成尿潴留或者便秘;那鸦片烟不能常吸……” 产婆和银娣连连答应着,一件件记在脑中。 当几个人走出产房,产婆将新生的婴儿交给她的父亲,笑着说道:“是个丫头,你看多俊啊,憋了这么久还能顶过来,可见是个有造化的。” 那个父亲不很感兴趣地接过来,看了看,道:“罢了,总要给把人的,眼看赔钱。” 阿银在旁边听着,脸色略有些暗了下来,产婆是个老练的,嘎嘎粗声笑道:“啊哟瞧你说的,姑娘倘若有用,倒是比儿子还强,你看看阿银,她家里里外外不都是她在跑?连乡邻的事情也照应起来,这一次若不是她找了医生来,你的媳妇怎么保得住?还有这孩子呢!” 那男人耷拉着两条眉毛,没精打采哼哼了两声,转过头来对着稻垣和叶归蓉道谢:“多谢太君,多谢太君。” 稻垣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叶归蓉回应道:“不必客气,这一阵好好照顾阿嫂。” 男人“嗯嗯”地答应着,声音仿佛便秘,叶归蓉一看,也晓得不能指望他,只好叮嘱阿银,“若是早晚有空,还望能过来看看。”林阿嫂家里眼看没有个顶用的人。 阿银笑着点头:“先生尽管放心,我只要有空就来。” 产婆也说:“我只要没事也会来的,她现在这就是家里没人。” 左邻右舍晓得来了医生,叶归蓉是二次前来,稻垣也一副忠厚的样子,都比较熟了,便纷纷来问头痛脚痛的事情,叶归蓉眼看便是送医下乡,稻垣在一旁只是微微地笑,并不多说话。 一直过了四点,两个人这才匆忙赶回城中,回到营地,时间刚好卡在七点五十二分,很快就到门禁时间了呢。 泷泽见他们回来,叹了一口气,给两人弄了一点饭菜,坐在一旁说道:“早知如此,应该带两餐的行军给养出去的呀。”上门诊疗还自备食物的。 叶归蓉脸上微微一红,低头吃饭,动作轻巧得仿佛猫一般。 稻垣则说着今天的事情,“剖宫产手术没有麻醉剂,只好临时吸鸦片,好在手术速度很快,全程只有二十五分钟;还有其她的病人,叶医生建议用猪殃殃浸出液清洗皮疹……” 高野两肘支在桌上,问道:“叶医生,你是修习过汉方的吗?我看你多用草药。” 叶归蓉抬起头来,道:“事实上,是天然药物,‘汉方’这个词呼唤的是一种民族主义,而天然药物之所以能够起效,是因为里面的化学成分,猪殃殃里面的香草酸有抗菌作用,这是无论传统的汉方或者和医都不能清楚认识的,医疗不是靠民族文化,而是要凭借现代医学。” 高野暗暗感叹叶归蓉的现代科学精神,没有想到愚昧的支那也有这样清醒的人物,与叶归蓉相处越久,就越难以将他当做中国人看待。 这时妻夫木擦着铜号笑道:“就是嘛,都是亚洲人,何必讲什么民族民族?比如今天的事情,不就是中日亲善吗?” 这一下连高野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妻夫木君,你可真的是借花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