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外的医生
第一章 意外的医生 昭和十六年,按中国的说法,应该是民国三十年,湘东的一个小村庄之中,隶属于大阪第四师团第四步兵团,三十七联队第一大队第二中队的中队长神门海斗,左腿九十度角屈起,靴底正踩在被炮火轰炸崩塌的一点点残留的土墙上,抬眼四顾观望着这残破贫瘠的村庄。 真的是荒凉啊,这里的荒凉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场战争,从黄土墙和茅草屋顶可以看出,基质就是很困窘的,空荡的房屋显示出长期的匮乏,据说中国的湘省地区多年来一直动荡,因此许多地方都十分贫困,民风也因此愈发彪悍,这一次作战,神门的体会是,对面的七十四军确实很能打,当地游击队民团之类虽然从战斗力来讲,只能说是土匪武装,但也令人头痛,不过从另一方面,贫困也真的是很贫困,因此卫生情况也非常堪忧。 就好像这茅草土屋,虽然自己的勤务兵正在竭力整理今晚的住所,中队部的几个士兵拿了大扫帚挥舞着,从室内扫到院中,甚至连道路上的人与牲畜的粪便都清扫干净,卸下来门板当做床铺,又挂上了蚊帐,又紧急修建简易厕所,然而神门晓得,到今天晚上睡下来的时候,仍然是蚊蚋轰鸣,吵得人难以入睡。进入中国战场两年时间,神门海斗已经习惯了炮火声,然而每当夜间静下来的时候,那嗡嗡吵闹的蚊声却比枪炮还要震耳欲聋,令人不觉恐怖,只是厌倦,作战至今,即使身为理应以身作则的军官,他也感到有些厌倦了,放眼都是枯燥无聊的人世。 他正在这样想着,忽然一阵枪声响起,神门立刻组织抵抗,赶在黄昏的时候来攻击啊,真的是令人很反感了。 几天之后,长沙城外炮声阵阵,神门海斗正在指挥攻击,这一次的长沙战役已经持续多日,到如今仍没有实质进展,长沙城仍然在中国人的控制之下,神门虽然向来沉稳,此时也有一种恼怒。 这时执行官浅井忽然向他报告:“抓到三名中国军队的俘虏!” 神门连看也没有看,只冷淡地一挥手:“把他们押下去。” 当天夜晚,战场上炮火声稍稍减小,卫生兵高野跑过来,焦虑地说:“中队长,横山腹部受伤,急需军医的救治。” 神门微微一皱眉,转过头来对执行官浅井纠夫说道:“派三个人送他去大队部。”中队层级只有卫生兵,没有军医,卫生兵可以进行现场包扎救护,但是难以做比较复杂的手术,腹部手术不同于手臂上取子弹,这是大手术。 浅井答应了一声,就去安排士兵,派了两个二等兵,一个通讯员,护送横山去大队部找军医救治,然而此时战局仍然激烈,对面的国军仿佛炮弹堆积成山亟待消耗,四面八方盲目地不停打炮,不时还有冷枪,有的时候神门就要暗自冷笑,中国军队莫非不懂得什么叫做精准射击,节约弹药? 然而一个小时之后,护送横山去后方医院的这一支小小的队伍折返了回来,还带着担架上的横山,通讯兵对神门报告道:“敌军炮火忽然间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落下来,无法通过覆盖地带到达大队部。” 神门海斗恨恨地捏断了手边的一根枝条,支那军的炮火虽然盲目,然而居然也能够起到效果,最起码就把自己派下去运送伤员的小分队拦截了回来。 横山紧咬牙关,惨然地笑着:“不必再这样冒险,我知道自己本来也已经没救了,多谢战友们的情谊,我们九段坂见吧。” 神门默默无语,他在战场这么久,如今堪称经验丰富,一年以来,他几乎没有看到过腹部中弹的人能够活下来,如果是子弹大在胸口,只要不是正中心脏,哪怕是穿胸而过,打个对穿,及时救治也能挽回生命,但是伤在腹部就真的如同贴上阵亡标签,这样的伤兵,日本国内的家中,门前很快便可以挂上一块“忠勇之家”的小木牌。 然而此时他却只能对横山说:“你要坚强,浅井君,你联系一下大队部,拜托他们送一个军医过来,这边伤员很难运送下去。” 浅井马上就过去摇电话,很快,执行官回复道:“大队长答复说,军医人手十分紧张,难以分派,让我们努力将伤员送过去集中救治。”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叫做香取的跑过来说道:“中队长,中队长,有一名支那俘虏说,他可以尝试救治,他是军医!” 高野房太立刻颇有些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支那的军医?”不要怪自己看轻支那医生,中国各项都远远落后于日本,她们的社会不行,民众不行,政府不行,军队不行,自然连军医也是很糟糕的,让一名中国军医来医治横山,或许横山痛苦的生命本来可以支撑十几个小时,给他来做手术,一个小时就一命呜呼了。 神门脑子一转,道:“把他带过来我问一问。” 不多时,一个双手反缚在后面的青年男子给牵了过来,神门海斗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转,用生硬的中国话讯问道:“你的,医生的行?肚子……手术?” 那名二十几岁的年轻的中国军医点了点头,流利地说:“はい、私は彼に手术をすることができます。” 这一下不但神门,连旁边的浅井和高野都一脸震惊,日语说得真好啊,而且是一口流利的东京腔,咬字标准,很显然是学院派日语,不是从乡村市镇学来的,这家伙大概率留学过日本。 香取这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条信息的汇报:“中队长,他懂得日语,方才听到说伤在腹部,便说可以做手术。” 神门瞪了他一眼:“这种消息以后要第一时间一次性报告。” 多危险啊,一个中国军队日本通,把伤员情况都摸清了,如果让这样的人继续潜伏,不知要搞到多少情报,倘若逃脱,后果严重。 转过头来,神门转回日语,问道:“你真的可以做手术吗?如果手术过程中横山死亡,我就会立刻处死你。”重新用回日语,感觉顺畅多了。 中国医生点头道:“把我的器械还给我,把握应该比较大,如果手术成功,希望你能够释放我和我的两个同伴。” 神门点头“唔”了一声,仿佛是应允的样子,接下来转着头问着:“他的东西在谁那里?” 另一个卫生兵堂本说道:“在我这里。” 说着拿出一个前侧画着红十字的医药箱,一看这只医药箱,神门便有了一点信心,这不是中国常见的、乡村医生的那种陈旧的木质药箱,而是铝制品,即使黑夜之中也可以看到白亮亮的光,散发着金属色泽。 这时勤务兵泷泽已经将那名战俘手上拴着的绳索割断,战俘接过自己的医疗箱,立刻安排布置手术台,高野和堂本作为助手,于是周边炮声震耳,中队部的战壕里紧急开始进行手术,高野眼看着那名中国军医熟练仔细地给工具消毒之后,上了麻醉便用手术刀割开了横山小腹的皮肤,即使在周围的炮火之中,堂本也仿佛听到了锋利的手术刀切割开皮肤的轻微嘶嘶声,不由得便是轻轻一咧嘴。 这时只听军医说道:“止血钳,止血钳!” 堂本这时连忙“哦”了一声,递过止血钳过去给他。 很快军医又说到:“镊子。” 堂本迅速地又捡出来给他。 中国军医的手非常稳,速度也极快,过了一会儿,只听“当”的一声,一枚子弹给镊子夹着放在小托盘上,弹壳上血迹斑斑,那名军医用一枚小巧的钳子夹住缝合针,在横山的腹腔内不住地做着动作,高野不由得便问了一句:“现在是在做什么?” 军医道:“缝合破损的肠道。” 最后一切处置完毕,中国军医缝合了腹部皮肤,说了一声“终了”,但却并没有立刻走开,而是伸出右手搭在横山的颈部动脉上,显然是在检测他的生命体征,似乎是认为比较平稳,他这才摘去手套,坐到一边去休息。 第二天清晨,炮火声逐渐平息下去,神门从外面回来,看了看躺在一旁的横山,横山此时的麻醉药效正在减退,开始有一点龇牙咧嘴。 神门问道:“横山君,你现在感觉如何?” 横山微微笑着答了一声:“感觉生命力不再像是正在逝去的样子,虽然还是有一点疼。” 见横山面部表情明显比较放松,神门便也略感安心,向正在一旁监护术后情况的中国军医点了点头,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略显疲惫的军医抬起头来道:“我叫叶归蓉。” 神门到这个时候,才有一点精力来仔细打量这名中国军医,这个叫做叶归蓉的男子大概二十四五岁年纪,脸孔很是清秀,炮火的烟尘之下,仍可见面皮很是白净,是一个很文质彬彬的人。 神门海斗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声:“叶医生,你的医术很不错。” 叶归蓉两手抱着膝盖,平静地说:“中队长,希望你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