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完
1. 雪从破晓前就开始纷纷地落下,刷白了整座山。地面积了厚厚一层“白沙”,山谷里那间孤零零的小木屋即将被飞舞的白色淹没,只勉强露出屋顶和飘着雾气的烟囱。在这纤尘不染的雪地里,没有半个脚印——它就像是连觅食的松鼠都不愿意出入的无人之境。 木屋里,一个披着及腰卷发的女人从唯一的卧房走进客厅,地板发出“咿咿呀呀”的动静。 “你起的真早。”她对正往壁炉里添柴的男人说。整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习惯了。” “是吗?军营里起得比鸡更早?”女人打着呵欠说。 男人轻笑了一声,摆摆头没有说话。 女人瞥了一眼灰暗的窗户,轻叹了口气,“大雪又封山了,暂时没办法赶路了。”她回过身瞅见男人身上有些破旧的海里格斯兰[1]的军装,忽然发出一声浅浅的惊呼,“噢!我昨晚一定是忘了这件事了。” 她说着,麻利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套鹰族的服装,捧着那厚厚的一摞,道:“你穿着这套制服不方便——快换上。” 男人顺从地接过衣物,走进卧室。“既然出不了门,这段时间就用来养精蓄锐吧。我看,要翻越这座山还需要至少六天。”他的声音穿透卧室的木门传进女人的耳朵里,有些发闷。 “差不多,你估计得挺准的。”女人背对着木门扣了扣手指。“你走过这条路?”她问。 “是的,这不是我第一次跟着‘北极星’翻山越岭了。” “噢,有经验更好,不会拖我后腿。”她说。女人是“极光”组织的成员,一颗“北极星”——一个护送叛国的士兵和逃难的族人穿越冰雪的向导。她的任务就是把这个士兵从天神山以南的战区,护送到大山西面的乌尔夫冰原——“极光”的根据地。因为隔在这两地之间的是几座巍峨的雪山——南米特尔兰帝国的空中要塞和飞艇无法降落、盟军的坦克无法征服的雪山。除了这些受过训练的“北极星”,没有人能够在白茫茫的风雪和寒冷的长夜里导航定位。因此这条凶险的无人区道路,成为了反叛组织专用的安全通道。 男人换好了装,从卧室里出来,“先吃早餐吧。我在烤箱里找到了些面包,外面还挂着培根——一定是之前住在这间安全屋的‘北极星’留下的。” “你真不见外,都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女人笑着调侃了一句,跟着男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厨房。她单手拉开橡木椅子,坐了下来。面前是一杯温热的野果茶,正袅娜地冒的酸甜的香气。女人挑挑眉,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挺贴心的。” “那这夸奖我就收下了。” 男人把切好的面包和黄油摆上桌后,也拉出椅子,在女人对面落了座。 “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要为反叛组织工作,又为什么要当北极星?”他说。餐桌上总需要些话题,不然整间屋子除了寂静,就只剩下风雪敲打着木屋,企图破窗而入的声响了。 “那你又为什么背叛了你的祖国,为什么愿意加入我们呢?” 低头啜饮热茶的女人抬起眼帘,用审视的目光“拷问”着这个士兵。 “那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男人毫不忌讳地回应了那束犀利的目光,脸颊两边的笑纹深陷下去,“这都和一个‘北极星’有关。她和你一样都是猎鹰族人——暂且叫她猎鹰吧…………” 2. 男人第一次见到猎鹰,是在天神山南部的一道横尸遍地的战壕里。 近两个月前,一群改造教徒对驻扎在白水河西岸的盟军发动了突袭,从此战火燎原,草原上血流漂杵。战争的前线在一个月前移向了西南,于是北部的战壕和长眠在此的魂灵就遭到了遗弃。 冰冷的明月高悬,年轻的男人躲在事先和“极光”接头人约好的深沟里等待,他四周斑驳地趴着被血染黑的雪,散发着死亡的腐臭。他屏着气,仰望着稀疏的星空,祈祷神明的庇佑。 过了一会,有团黑影从沟渠的另一侧涌来。“你就是欧文?”猎鹰缩着身子,压低了声音,以防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是的,我叫欧文·朗顿。”男人说着把接头的信物交给了她。 “你懂声呐还是会修潜水蛟?” “我是海里格斯兰皇家海军学院毕业的轮机工程师。”他绷着脊背回答道,像是在向长官汇报工作。但这不是他的真实身份。真正的欧文·朗顿已经以叛国罪处死了,他实际上是在驻扎地服兵役的哨兵。他从未上过军校,在参军之前他是家乡镇上一家面包房的小学徒。而他之所以被赋予了这个艰巨又危险的卧底任务,大概都是因为他和欧文相仿的年纪,相同的发色和瞳色,还有相似的身高外形。 “好了,啰嗦什么工程师,你懂潜水蛟就行了。”猎鹰不耐烦地蹙起眉头,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把身上的武器交出来。”她摊开手说道。 欧文乖巧地交出了手枪。 “好的,小海军,‘极光’感谢你的加入,我们需要你。”猎鹰把窝在怀里的兽皮大氅塞给他,“把你这套碍眼的军装脱掉,换上这个。夜晚冷,路途遥远,你不能生病,你是我们花了大价钱才挖来的——跟我来!” 欧文猫在她身后爬出了战壕,瞬间没入阴森的夜色中。他盯着前方那个娇小的身影,难以置信她就是长官口中那个“极度危险和狡诈的人物”。 猎鹰是来自天神山下的鹰啸草原的蛮族人。海里格斯兰在她的故乡建立传教区后,她因为不服从海神教管理而被调到了乌尔夫传教区接受宗教改造。在乌尔夫传教区的那五年中,她加入了当地的反叛组织:极光。大约是一年前,猎鹰从乌尔夫传教区逃回鹰啸草原,并在那里被捕后被叛入了教化中心。而就在四个月前,她刺杀了教化中心的克里克斯主教,再度“越狱”。 一周前,猎鹰和同伙纵火袭击了教化中心,挟持了十几个改造教徒,这几天就要带着这群人穿越冰雪覆盖的无人区,躲进“极光”在乌尔夫传教区的地下根据地。而欧文·朗顿是被他们策反并收买了的叛国者——这次转移的最重要的“物件”。为了抢占海权,“极光”和沙之大陆北海域的海盗合作劫持了盟军的潜水蛟和军舰。但是他们对雷达导航、无线电、鱼雷和轮机一窍不通,因此像欧文这样受过专业教育又不忠于祖国的“人才”,总会受到反叛组织的青睐和敞开双臂的欢迎——这也成为了盟军士兵潜入“极光”的绝佳途径。 “谨言慎行不要暴露身份!你的任务就是跟着她找到“极光”在乌尔夫传教区的藏身之处后,联系当地的盟军和传教区政府。配合盟军营救这些被挟持的改造教徒的同时俘获猎鹰。”在黑夜中乱窜的欧文耳畔再度响起长官的命令,不禁感到不寒而栗。他谨慎地摸了摸大衣内侧的口袋,确认偷藏的小刀和药物都在才松了口气。 3. 在大雪中行进了三天,一行人才到达第一间安全屋。在十几个人挤成一团,为不用再睡在随时会被长风撕碎的帐篷里而庆祝的时候,猎鹰把刚刚打算坐下的欧文叫出了门。 “小海军,你跟我出来。”她倚在门边呼唤这队人中唯一的成年男性。欧文发现她在身上多裹了一层边缘粗糙的熊皮,还背上了长弓和箭囊。 “我们要去打猎。”她解释道。 欧文一声不吭地披上兽皮,跟着她走进了呼啸的寒风里。这个时候山林里的动物都冬眠了吧?怎么会打得到猎物。 欧文腹诽。她一定是不信任自己,所以要把可疑人物“带”在身边。 白雪亮的扎眼。光秃秃的树干也全被漆成了铅白色,张牙舞爪地指着晦暗的天幕。 欧文跟着女猎人的背影走向树木密集处。他不敢跟得太近,总担心她会突然拉开弓弦,回身对他射出猝不及防的一箭——但这种预感毫无根据,它只是伪装者的心虚。 刚刚没过欧文腿肚的积雪完全吞没了她的膝盖,这个时候欧文觉得她那么渺小,渺小得不堪一击。她在雪地中艰难前行的模样甚至有些滑稽可爱,欧文完全忘了她是一个会杀人放火,还勒死了克里克斯主教的恶魔。 前行了一段时间,她忽然佝偻着腰身,扶着树干停了下来。欧文警惕地摸进藏着小刀的口袋,站在原地静观其变。但是猎鹰就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又像是过了几个小时,她缓慢地向前挪动了半寸后,毫无征兆地倒在了白雪里。而她刚刚站立的雪地上,竟然有一道殷红的血迹。 发生了什么?! 欧文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飞奔了过去。他扶起猎鹰,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她那头卷曲的红发泼满了他的臂弯。“你还好吗?”他边问边搜寻着血迹的来源,但是没有发现外伤。 她没有回复,像是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半眯着涣散的眼,痴望着虚无的天空,风雪把她的虹膜漂成淡淡的紫罗兰色。 “你怎么样了?”欧文晃了晃她的肩。 她还是没有反应,欧文于是将她打横抱起,往木屋的方向赶去。 “太好了……太好了,摆脱那个畜生的孽种了……” 她似乎是终于回过了神,在欧文怀里喃喃着,煞白的脸上浮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4. “安全屋里的粮食还够吗?”这是猎鹰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还够。”坐在她床边的老妇人说。“还好大家都是妇女和儿童,存粮消耗不大。” 她撑着单薄的身子坐起来,神色严肃地问妇人:“那个海利格斯的士兵,有没有做出什么可疑的事?” “没有。他看上是个老实人,还给大家烤了面包。”老妇人眼神柔和地说。“这几天天公不作美,我们暂时是走不了了。所以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老妇人起身从桌上拿来一杯水和几片药,“你在发烧,先把药吃了吧。” “这是那个海利格斯士兵给你的吧?”她口吻生硬地问,“能不能麻烦你让他进来,我有话要问他。”她说,“谢谢你的照顾,夫人,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老妇人抿出一抹微笑与她告了别,放下药和水杯之后为她唤来了那个男人。 “过来,坐下。”她指着床前的木椅,以命令的语气说道。“除了药以外,你还藏了什么?”她在欧文坐下的刹那就用锐利地眼神盯着他,仿佛狩猎时的鹰隼。 “没,没有了。我担心路上会受伤或是生病,就带了些药上路。” 欧文说,竭力不让自己的眼神飘动。 “真的没有了?”她狐疑地追问了一声。 “真的没有了。” “好吧。我相信你——看在你帮我照顾了我族人的份上。”她说,终于放松了脊背。 “你为什么要带这些人去乌尔夫传教区?”欧文忍不住发问。 “为了救他们。因为她们都是即将被处以净化刑的‘疑似反叛者’。”她说。“很可笑不是吗?盟军居然认为他们是恐怖分子。她们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孩子。如果不带他们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他们过几天就会被倒吊着淹死。” 不可能。欧文默默反驳。净化刑是处决重罪者的极刑,而这些人最多是需要进一步改造而已——她为什么要编造这些谎言?为自己劫持改造教徒的恶行开脱吗?欧文没敢作声,只是望着猎鹰的眼睛咽了咽口水,把这些会暴露他身份的话全数吞了回去。 “你先吃药吧,这是我带来的退烧药。”欧文把药交到她手上,以此转移了话题。 她把药片捏在指间把玩,有些失神地呓语着,“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都和你们国家的这些玩意有关。” “什么?” “谁让你们有更先进的武器和更先进的药物呢。”她鼻腔里嗤了一下,“你们入侵鹰啸草原那年,我meimei因为穿了件蓝色的裙子就被捅成重伤。蓝色是你们的皇家颜色,平民穿上就是犯法,所以你们的士兵‘执法’的时候捅伤了我meimei,如果没有你们国家生产的这些瓶瓶罐罐她就会死。” “所以……”欧文迟疑地说。 “对,为了救命的青霉素,我把自己‘献’给了盟军,被带到了乌尔夫冰原上的活地狱里。说什么‘重点改造教徒’,其实就是军ji。” 不可能!欧文又一次在心中驳斥道。受伤的改造教徒本来就会受到应有的救治,嫖娼也是违反军纪的!而且海里格斯兰从来没有侵略过任何国家或是地区!传教区的建立只是为了把更先进的制度和文明带到未开发的蛮夷之地,是为了播撒圣主的光辉——这个女人是在污蔑海利格斯兰 ,亵渎海神教! “这样啊。”欧文敷衍道,思考着该如何结束这些毫无意义的话题。“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为你的失去的感到遗憾。”他说完这句客套话后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用为它感到遗憾。就算它能降生,我也会立刻用腰带勒死它——就像勒死它那个强迫我的畜生父亲一样。”她咬牙切齿地说。 欧文心中一惊。他的膝盖像石化了一般僵硬,令他杵在原地难以动弹。 她的意思是,那是克里克斯主教的……是主教强迫了她?她真是个邪恶的满口胡诌的女人,竟然这样污蔑崇高的神职人员。但是,只有这个说法能解释为什么她能接近身边都是护卫的克里克斯主教,轻易地刺杀了他……停下,快停下,不要相信她的话。欧文无声地自言自语。 “等一下。” 猎鹰忽然冷冷地叫住了欧文。她勾勾手示意他“靠近点”,然后一把掐住他的下半张脸,“小海军,我知道你是为了钱才加入我们的,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但是你要是敢背叛我们。”她停下来,左右晃了晃他的下颌,“我随时都能弄死你。” 5. “年轻人,你真懂烘焙,一点面粉都没有浪费。”厨房里的妇人边把揉好的面团摆上烤盘边对欧文说。 这是他们到达的第三座安全屋。所有人已经被大雪围困了八天。似乎是在确认欧文没有伤害这群妇孺的意图之后,猎鹰监视的目光就不再时时刻刻都扒在欧文背上了。 “以前跟我母亲学的。”欧文说,没有提起在面包房做学徒的那些日子。“她出生在战争年代,所以节省粮食是人生的必修课。听她说他们小时候不得不从墙面上刮下白粉掺进面团里——希望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木屋的墙上只能刮下木屑来。”欧文本意是想展现一下自己的幽默感,谁知道适得其反,妇人听完,神色逐渐黯淡了下去。 妇人走到水池前清洗双手。“真希望这场战争能早点结束。”她满目哀伤地说。“一切就要靠极光了。” “你们为什么愿意在这个时节长途跋涉到乌尔夫[2]传教区去?”欧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他想要证实猎鹰在撒谎,暗暗地希望听见他们说自己是被挟持的,因为这样,他光荣的营救任务才有意义。 “为了活命。”妇人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也知道冬季上山不理智,是把命运全部交给了运气。可是如果继续留在教化中心,只有死路一条。在山上虽然艰苦一点,但是至少不会被抓到。”她边叨念边做出了鹰族人祈祷时的手势。“多亏了极光,为我们在那边争取了几个‘自由地’。” 欧文轻轻地“嗯”了一声,识趣地闭上了嘴,忧心再问下去可能会引起怀疑。 厨房里安静了下来,女人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伴着儿童的嬉闹声叩击着木墙。风雪的怒吼也趁机从墙的缝隙中钻了进来,但比起战区的炮声,这无疑更令人心安。欧文不禁感到恍惚,仿佛是卸下了戎装,回到了家人身旁,仿佛战乱已经成了久远的记忆。 厨房的窗前是纷飞的大雪,斜斜地飘向银白的地面。欧文向外眺望的时候,瞅见一个黑影在窗框里晃动——那是砥着疾风布置狩猎陷阱的猎鹰。于是他马上解下围裙,对身旁的妇人说:“夫人,我先出门一下。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些端出去?”他指着那盘已经被切了好了的黑麦面包。 “去吧,去吧。”妇人频频点着头答应了。 欧文站在木屋的门廊上喊她的名字,冰凉的雪花扑了他一脸。“进来吃午饭吧。”他对猎鹰说。 她假装没听见,因此欧文不得不走上前去劝说。“进来吧。看天气我们应该过两天就能继续赶路了,屋里还有足够的余粮。” “你们先吃就是了。”她说完还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弓,回头往林深处瞧了一眼,看样子是还想往那里去。 欧文想起同行的人里总有人说她“固执得教人头疼”——真是再准确不过了。 “天色这么暗,雪一定会越下越大的。先回来吧。”他再次尝试劝说。 猎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欧文追赶上去,扯住她的胳膊。“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狩猎?你不知道休息的吗?”他每每想到她的身体状况也算是大病初愈,胸腔里就没来由地窜起一阵火。 “因为那不够。”她奋力甩掉那只手,“我们不知道会不会被困得更久,而且我想给之后的队伍留些的食物。” “什么意思,雪停了我们就能走了不是吗?” “那是最好的情况。”猎鹰面色凝重地说,“我们的自由地随时都可能失守,那样我们就只能呆在山上了。” 她啐了一声,“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小海军。让我给你讲个提神醒脑的故事:极光刚成立那年,我的族人为了躲避炮火上了山,准备逃到自由地去。那时候山上还没有这些安全屋,所有人都只能在简易的帐篷里过夜。他们在初冬上的山,在雪地里跋涉到了深冬,终于快到达自由地的时候,自由地再次沦陷,于是他们无处可去只能在风雪中徘徊,从此就没了消息。” “夏季过后,他们的亲人上山寻找遗骸——因为鹰族人的rou体要喂给冥鸟,灵魂才能上天,才能够安息。但是遗骸的数量不对。”她继续讲述,声音被风刮走了一部分,听起来断断续续地。“有部分骸骨完整地留在了雪地里,围成一圈,像是围着火取暖那样。但是每处遗骸里,总有几根肱骨,胸骨,甚至是头骨多了出来,都是人类的骨头……断骨的切面一看就是用工具切割下来的,不是被动物撕咬拉扯断的……”她哽咽着,别过头去抹掉结成了冰碴的眼泪。 “他们是吃了……”欧文感到有一根冰锥顺着脊椎直插上大脑。他向神明祈求自己是理解错了。 “所以我向诸神发誓,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猎鹰吸着鼻子说,“我是这里唯一的猎人,如果我不执着于狩猎觅食,谁来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猎鹰仰望着欧文质问道。她说完便毅然决然地走向森林,把欧文留在雪地里独自消化。 欧文的心和双腿都变得如铅石般沉重。原来她那几近病态的强迫性的狩猎习惯,她的偏执和不惜命,都是源于危机感与焦虑;原来这高山上纯白无垢的雪地之下,还埋藏着这样惨绝人寰的往事;原来那间木屋里的每一份安详宁静的背后,都是死亡与牺牲。而在其他人的身心都在温热的黄油香气里放松下来的时候,她的紧绷地精神却在惨剧发生时的风雪里彷徨。 他无言地目送她走远,又在她即将消失在视线外的时候追了上去,从她身上取下了长弓。 “我来帮你。”他对她说。 end. “那之后呢?”餐桌旁的女人急切地问道。 “她手把手地教我射箭,狩猎,我们一起照顾队伍里的其他人。那一路上除了经常遇到暴风雪之外都很顺利。我们走走停停,从凛冬走到初春,花了近三个月才到达目的地。在这期间,我们成为了恋人。” “三个月,这么快。”女人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 “爱情的发生只在一瞬间。实际上成为恋人所需要的时间,一天就足够。三个月的时间很长,该发生的都有机会发生。”男人目光如水地盯着女人的双眼,脸上浮动着神秘的笑容。 女人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红晕。 “我们说好了等战争结束,就到天神山上去过隐居的生活,秋冬狩猎,春夏放牧;建一间这这样的木屋;她还说她想要五个小孩——和她爱的人生五个小孩。” “真的吗?五个?”女人用手捂着嘴笑道。 男人脸颊上的笑纹也加深了,“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愿望,毕竟她可是令战士们都闻风丧胆的猎鹰。但是真正了解她之后我才意识到,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和家人在一起过平静的生活。她想亲手给儿子缝制兽皮斗篷,给女儿编头发——像每一个平凡又伟大的母亲那样。”男人摩挲着身上那件手工缝制的皮袄的门襟,说:“她有一双灵巧的手,是被侵略和被侵犯的经历,逼迫她用这双手去杀人。” “那这位前辈比你大很多吗,一直喊你小海军小海军的。” “大我三岁而已——当时她二十四。” “噢,和我现在一样。” 她不经意地评论道。 “那为什么这么叫你?” “作为我的‘领导人’她总得想办法震慑我吧,用这样的名称可以在心理上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男人故作大度地说, “毕竟她就这么点儿高。”他笑着把手比在桌沿边。 “瞎说,小孩都有这么高。”女人忍俊不禁。 “那就这么高。”他又把手掌抬高了一点点,和桌上的烛台齐平。 女人憋着笑盯着他,用眼神问他:你觉得我信不信? “那就——” 他拖着长音,猝然伸长手臂摸住她的脑袋,“这么高。” 女人“啪”一声拍在那只手上,笑着警告他“别开玩笑!” “那猎鹰现在怎么样了?我好像没在‘极光’里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女人又问。 “别急,这个故事还有后续。”男人收回手臂,声线沉了下来。“我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于是在她安顿好那群改造教徒之后,就把地下根据地所在位置泄露给了传教区政府。但我不希望她被抓到,所以在盟军前来解救改造教徒之前把她带出了门,想要坦白我的身份。” “她反应太快了,在我能够道出实情之前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狠狠地扇了我两巴掌之后便冲回了那间安置了她族人的神庙。” “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女人催促他快讲下去。 “前来‘救援’的士兵把所有门窗都堵上之后,放火烧了那座神庙——连同里面的人一起。” 女人猛拍了一下桌面,“你真是个白痴!” 男人苦笑了一下, “对,她当时就是这么骂我的——一字不差。”他捏了捏发酸的眼角, “信仰和立场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的,即使是为了爱情。很多事情也是亲眼看见之后才会相信。我当时真的以为我的上级会来营救那些所谓的被劫持的人,也以为这样能向她证明,我所效忠的盟军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但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因为那群妇女中有部分是‘疑似反叛分子’,为保万无一失,即便只是‘疑似’,盟军也决定将他们全数烧死;还有一部分被迫为盟军里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生下了私生子。而那些孩子,就是证据——在他们的父亲眼里,他们除了是‘威胁’以外,什么都不是。”他舔了舔下唇,“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个教化中心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那些女人宁愿顶着严寒,冒着遭遇饥荒的风险也要在那个时候上山?为什么不愿意留在物资充沛的教化中心?在那之后,结合猎鹰告诉我的一些事,我才终于彻悟:那里是高级军官和教会高层的‘ ji院’。猎鹰纵火袭击的,是‘罪恶中心’。而她对克里克斯主教的‘刺杀’,实质上是迫不得已的自卫。只是极其不幸地,她在侵害发生之后才能够反抗……诸神不公……”他垂下眼帘踌躇了一阵才接着说,“诸神太不公平,她是那么期待成为母亲的一个人,在那之后却永久地失去了这个机会。” 男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深沉地吸了几口气,“也是后来我才理解,为什么上级放着皇家军校情报系里那些高材生不用,特地挑了我这个毫无经验的人去当卧底。因为那次任务太特殊,在那种情况下,愚钝的工具比敏锐聪明的工具更好用。而且,那场大火本来也该把我‘灭了口’,所以他们要挑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宗教评分高并且可以用后即弃的人。”他又啜了口温热的茶,“你问我为什么背叛了祖国——这就是我的答案。你问我为什么加入极光,因为她告诉我:极光是……” “极光是长夜里的光,会为等待白昼的人们带来希望。”女人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接下了男人的话。“那猎鹰呢?她怎么样了?” “她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去救人。我亲眼看见神庙的屋顶坍塌,一根木梁重重地砸在了她身上。”男人说到这里就彻底地沉默了。 故事剧情急转直下,女人喉咙里不知怎的翻涌起一阵苦涩,胸口也堵得难受。她忍不住去碰了男人摆在桌上的手,用手指轻轻扫了扫他粗糙的手背,仅此以表安慰。 死寂在厨房里肆意蔓延。片刻过后,女人对面那扇小窗逐渐明亮了起来。她站起来收拾早餐的残局,端着盘子走到窗前向外瞻望。 “雪停了,天气还算晴朗,我们快赶路吧。”她对着冰封的玻璃窗说道,呼出的气在玻璃上结成一片水雾。 “你就这么急着摆脱我啊?”她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语调带笑。 她回首凝视着他,眼波闪烁。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时的“话语”却含糊不清。那复杂的眼神对于眉目传情来说太凌厉,对于横眉怒瞪又太温柔;犹豫不决,却又坚定不移。 “不都是为了你的安全吗?”她说,语气中夹带着些委屈。 男人没有出声,含着笑走到客厅里,熄灭了燃烧的壁炉,然后和女人一起穿上御寒的毛皮,挂上箭囊,背上长弓。 “别忘了这个。”男人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瓶绵羊油,趁女人没注意就用手指抹了她一脸。“风这么大,脸都要被刮裂了。”他点着她的鼻尖说。 女人感到怪异却又不想拒绝,于是仰着头配合他。窗外透进来的略带暖意的光洒了她一身,点燃了她的红发,点亮了她澄澈的紫罗兰色的眼眸。 男人总是借抹羊油的机会抚摸这张脸,克制着想要亲吻她的冲动,克制着把她揉进怀里的冲动,克制着那句: 我的爱人,战争已经结束,白昼也已来临。你做的够多了,也不必再草木皆兵了。 刚刚那个故事,男人还没有讲完。 猎鹰被房梁砸中,受了很重的伤,尤其是头部,所以她失去了部分从前的记忆和短期记忆。她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忘记了她的过往,忘记了她的家人。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她是“北极星”,还有她的任务和责任——她要护送一个士兵到安全的区域去。她在每晚入睡后就会忘记当天的事,永远过着二十四岁的某一天。[3] 那颗最渴望黎明的北极星,永远地留在了黑夜里。 有些时候她像是记起了什么,男人也很确信自己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在他述说回忆的时候,她偶尔会不自知地落泪。但是男人向神明祈祷,不要让她想起来,因为她失去的不止是对所爱之人的记忆,也失去了痛苦的回忆,失去了她必须故作坚强的原因。 起初他也不禁怀疑这是死后的亡者国度,怀疑这是神明对有罪的亡魂的惩罚。曾经的恋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爱——地狱里最残酷的刑法也莫过于此了。 在之后的一些日子里,她会在夜幕降临时爱上他,在暧昧的炉火旁缩进他怀里,又在梦醒时分,朝阳渲染天空的时候彻底忘记他。于是她在他胸膛上留下的印记,她因为害怕最终的分离而流下的泪水,她在他耳旁颤抖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算数——一切归零,这才是最痛苦的酷刑。 但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判决。 为了配合她的记忆,男人总在她醒来之前换上那套军装,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同一个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陪着她在这雪山上兜兜转转,在那几座安全屋间辗转往返。而这寂寞无垠的雪地,就是一条条没有尽头的赎罪之路。 他们如愿在战后回到了天神山上,如愿过着打猎放牧的生活,如愿拥有了一间属于他们的木屋,却又什么都没能如愿。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女人临出门前对他说。 男人微笑着抹去不小心挂在她睫毛上的羊油。 “这不重要。”他说。那是背负着罪孽的名字,所以他选择将它遗忘。“该上路了,我的北极星。” 他们推开了木门,逆着冷得窒息的凛冬迈进皑皑的雪地里。风的手掬起一把“白沙”,缓缓洒向他们的脚印,像洗刷他们的过去那样掩盖了他们的踪迹。 直到最后,她都没来得及记住他真正的姓名,但是没有关系,他永远是她的小海军,她是他唯一的北极星。 补充注释: [1]海利格斯兰Haligsnd 作者起的架空国家名。取自古英语halig,意思是“圣洁之地”。 [2]乌尔夫冰原Ulv 架空地名,取自挪威语,意思是狼之冰原 [3]女主得的病叫做“古德菲尔德综合征”:一种由于颞叶受伤所导致的在睡眠期间无法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病症。 [4]北极星的象征含义:北极星之所以能够被用于导航和定位,是因为它的位置相对稳定。因此北极星也象征着执着,坚定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