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太阳节
第三十六章 太阳节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四日这一天是星期三,晚上九点三十分的时候,安泰熙从学院里出来,快步来到一辆车子旁边, 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辛苦了,俊宰,又要麻烦你在这里等我。”安泰熙有些歉然地说。 自从自己在这间学院里读书,只要有时间,元俊宰一定会开车送自己过来,还会等在这里接自己回家,这样比起搭乘公交地铁,自己就可以节省许多时间,只是元俊宰的空闲时间却全都消耗在这上面了,而这样的生活还要再继续三年。 元俊宰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反正留在家里也是会想你,还不如等在这里,和你一起早一点回去。” 安泰熙的一颗心顿时好像煮在了温水里,一股暖流淌遍了全身,这时元俊宰已经放开他的手,发动了汽车,然而安泰熙却仍然有些不敢看他,只是微微低下头,回味着方才元俊宰的那几句看似随意的话。 元俊宰并不是一个喜欢甜言蜜语的人,这绝不是说他为人木讷,事实上元俊宰极其敏锐灵活,情感丰富,联想和语言表达能力都非常强,说起话来富有情趣,只不过在表达爱意方面,他很少会说出那种rou麻的情话。与外表的标致俊俏不同的是,元俊宰不是一个喜欢煽情的人,他的感情如同涓涓流水,又仿佛电热炉上的一壶奶茶,少有那种澎湃的激动人心,然而日常之中不经意的对话却往往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动声色的浪漫旖旎,就比如方才,明明是很平淡的几句话,却仿佛经过精心的雕琢,那样的熨烫人心。 车厢内的这种温柔情意一直持续到车子停在社区停车场,元俊宰锁好车,与安泰熙一起走进公寓大楼的电梯间。 看着门旁显示灯的数字不断跳跃,安泰熙忽然仿佛记起了一件很不应该忘却的事情:“啊呀,刚刚才想起来,明天是四月十五号。” 元俊宰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说:“可是你的生日是十七号啊,薪水在十号已经发过了。”所以这个四月十五号有什么特别呢? “四月十五号是太阳节啊。”安泰熙有些心情复杂地说。 元俊宰这才恍然大悟,在朝鲜,这确实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呢,毕竟是金日成同志的生日嘛。 这时电梯已经到了十二楼,金属门打开,两个人走了出去,元俊宰拿出钥匙开着门,语调很轻快地问:“那么在北韩,这一天是怎样过的呢?” 安泰熙回忆着说:“就是给大家放两天假啦,还发一些食物,比如猪rou啦,咸鱼啦,孩子们还有一包糖果,我小的时候最盼望这一天了。” 两个人进入玄关,元俊宰反锁好门,含笑继续问:“都有哪些糖果呢?那个时候泰熙最喜欢吃哪种甜食?” “就是饼干啦,果冻啦,奶糖啦,口香糖啦,除了口香糖,其她都很喜欢。”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领袖发的巧克力应该是代可可脂的。 元俊宰点点头,安泰熙的家庭阶层在朝鲜果然算是不错的,据国情院所知,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有一些人仍然是享受不到领袖礼物的,那些特别困难的家庭得用这些礼物在黑市上换取粮食——得到政府认可的自由贸易市场是不存在的,那种事物是极其危险的,几乎所有位居金字塔顶端、掌控一切的人都天生无师自通地知道,要保证绝对的权力,就绝不能容忍人们自寻方法获得食物或者用他们自己的钱买大米,人生中美好的事物都应该是由政府赐予,这样才能增强她们的感恩之心。 尤其是这样在最高领袖的生日这一天,发给长期处于匮乏状态的人民一些特别的食物,更加能让人们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和感激心情,“领袖”与“恩赐”这两个概念更为强化地紧紧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类似条件反射的心理作用。 安泰熙这时已经洗完了澡,元俊宰拿着风筒给他吹着刚刚洗过的头发,指尖难以避免地撩弄到他的耳廓边缘,看到安泰熙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了一下,元俊宰抿起嘴唇有些促狭地笑了,如今的安泰熙对于这样的身体接触已经越来越敏感,尤其是在这样安宁的氛围之下,任何一点小小的碰触都会给人带来一种类似轻微触电的感觉,而安泰熙在朝鲜打下的烙印则日益淡化,这三年之中,这是他第一次想到太阳节,这个时候再回忆起北韩的领袖诞辰纪念日,应该是别有一种心境了吧。 第二天早上,元俊宰醒来时,发现安泰熙的一条胳膊正搭在自己身上,昨晚入睡时并不是这个姿势的,两个人都躺在自己的枕头上,想来是半夜里挪到自己身边搂住自己吧。 元俊宰微微一笑,轻轻将他的胳臂放在床上,准备起来做饭,不过安泰熙似乎受了一点惊动,元俊宰便撑起身体,将嘴唇凑在安泰熙的面颊上,轻柔地吻了几下。 四月十五号对于韩国也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日子,尤其是对朝工作组,元俊宰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那是刚刚传过来的各国媒体照片,此时的平壤一片热烈的节日氛围,到处飘扬着国旗和彩旗,街头花坛里摆放着鲜花,平壤的纬度比汉城要高,因此即使已经是四月中旬,那里仍然显得春寒料峭,走在街头的人仍然穿着大衣,看那服装也并不很落魄,只是虽然已经竭力布置,然而那一种灰暗萧条的气息却无法掩饰,透过屏幕传递了过来。 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样一片灰色调的场景中,居然也有极其鲜艳的颜色,那就是女性的口红,许多走在街上的女子都浓妆艳抹,即使是中年妇女都不例外,她们涂着夸张的口红,颧骨上打着粉红的腮红,乍一看确实十分有精神,将那因为漫长冬季而带来的枯黄面色掩盖了许多。 元俊宰知道她们去年冬天是怎样度过的,悲剧色彩实在是非常浓重,白菜居然不足,要用包心菜来补足数额。白菜对于朝鲜民族来讲有着不可替代的重大意义,因为这是制作泡菜的重要原材料,虽然萝卜之类也可以做泡菜,然而白菜是不一样的,是朝鲜泡菜的正统代表,一提到泡菜,首先映入脑海的形象就是泡白菜。在漫长的冬季里,它当然是配饭的一种主要菜肴,然而经历了千百年的时间,泡白菜已经不再仅仅是一种食物,它超越了食物本身的内涵,泡菜和米饭一起构成朝鲜文化不可或缺的元素,承载的是人的感情,即使在食物品种丰富的韩国,这一意义也只是稍微有所弱化,然而却仍然深深地植根于民众的头脑里,更何况是保留了更多朝鲜传统的北韩。 然而在去年的冬天,北韩却连用来过冬的白菜都不足了,金氏家族十分清楚,如果没有泡菜,那么幸福对于一个朝鲜人来说就无从谈起,单凭恐怖也无法维持一个国家,因此当局千方百计搜罗白菜,然而数量仍然是不足,最后只好用包菜来补充不足的部分,即使是这样,总数仍然不够。 其实包菜腌制的泡菜也是比较有味道的,以往在冬季里,大家也不是只吃泡白菜的,还要搭配萝卜和包菜的泡菜,然而那毕竟不是白菜,从口味和感情上都有很大的不同,尤其是这一次居然连平壤市民的白菜供应都不足了,这是一个严重而且危险的讯号,饥荒的毒素已经蔓延到共和国的心脏——平壤。 元俊宰将这些图片整理在一个文件夹里,认真地写自己的报告。 晚上六点的时候,元俊宰拿起桌面的电话拨通了内线号码:“泰熙,今晚要加班吗?” “不用的,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那边也可以下班了吗?” “嗯是的,我们现在一起走吧。” 元俊宰站起身来,和朴在宇打了个招呼,提起皮包带着淡淡的笑容便走了出去。朴在宇看着他的身影,经过一天紧张的工作之后,这或许是最让人感到愉悦的时刻吧,两个人能够一起下班,没有时间差,双双走出办公机构的大门,然后一起回家,或者在回公寓前先去一次超市? 对于这样平淡的幸福,安泰熙自然是感到十分幸运的,而自己这位上司兼好友也非常满足,虽然有那样精致夺目的相貌,然而元俊宰却并不打算把生活过成偶像剧,对于那样跌宕起伏的浪漫剧情他并不期待,毕竟安泰熙之前已经饱受刺激,而元俊宰自己的工作本身也十分有传奇色彩,所以现在他们只要这种很居家很日常的温馨就好,而且非常渴望有规律的生活节奏。 公寓的厨房里,元俊宰正在厨具边忙碌着,七点二十分的时候,晚饭终于端上了桌面,两个人每人面前一碗牛尾汤,汤的表面还漂撒着芝麻。 电视里新闻台的节目正在放送,元俊宰与安泰熙一边吃饭,一边听着电视机里的说话声,都是一些国际国内事件,确实很新鲜,然而不重要。 元俊宰微微地笑着,不时抬起头看着安泰熙喝汤,三年时间过去,安泰熙的身材相貌也有了比较大的变化,刚刚来到南韩的时候,虽然并不是皮包骨头,然而整个人都偏瘦,皮肤也没有什么光泽,脸色一直是偏苍白的,起初是因为失血严重,后面则是由于精神压力。可是现在的安泰熙肌rou明显饱满了许多,如同秋天丰收的谷粒,显得结实有力,不再是那样一副脆弱的样子,而且肌肤润泽,面色红润,气色非常好,神情也十分放松,不再是那副紧绷绷的样子了,仿佛随时准备应对外界的风险,或者是因为偏执的使命感而产生的强烈的对抗情绪。 如今的安泰熙处于一个安全而且资源丰富的环境之中,就没有了当年那种困兽般的决绝与惨烈,更没有朝鲜军人脸上常见的凶悍易怒的气息,这种气质不但北韩军人常常具备,就连一些脱北者也有这方面的特质,部分脱北者情绪很容易受到刺激,对韩国政府抱着一种本能的挑剔敌对的态度,对抗性非常强,而且片刻也安静不下来,当然必须公平地说,有些南韩人的性格也是一样,所以政界人士总是不得善终。 这时电视机里忽然说道:“‘金日成花’展览会在晚上继续进行,会场灯光明亮,据说在能源短缺的当前时期,这是北韩全国唯一有电的日子……” 元俊宰轻轻摇了摇头,为什么关于北韩的新闻在晚上还没有停止? 果然安泰熙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情绪显然低落了下去,元俊宰笑了笑,说道:“‘金日成花’其实还蛮好看的,很特别的一种兰花。” 是印尼亲朝人士特意培植了送给金日成的,笔直的茎,条形的叶,花朵是紫红色的,每年的太阳节都要展出,一般这个时候南北双方还会隔空喊话,对于韩国媒体此时对北韩领袖纪念日活动的评价,元俊宰已经可以预测到北韩方面的回应了:“这是对最高尊严的亵渎。” 安泰熙则很明显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其实事情并不是毫无预兆的,一开始,苗头很小,几乎注意不到,晚上正在看书的时候,灯泡忽然熄灭那么几秒钟,然后是几分钟,几小时,最后是整夜整夜的,而且自来水也停了,母亲说每天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取水,住宅楼里的水泵靠电力驱动,每次来电的时候,水早就漏完了,所以要带着水桶去楼下公共供水处……” 一个严峻的世界,听着安泰熙的回忆,元俊宰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美国的那部老电影:活死人黎明。一旦发生大型灾难,食物或许家里还有储存,可是电与水一定会很快断掉的,就好像朝鲜如今的情况,只不过朝鲜发生的是慢性毒素,不同于突发灾害的急性爆发。出于一种另类的安全本能,有些人会选择闭上眼睛,对那些越来越明显的恶化迹象选择性失明,然而情况继续发展下去,终究是难以无视的,尤其是当肚子开始挨饿的时候,这世上或许唯一不能欺骗的就是肠胃。 元俊宰拿过旁边的小瓷碟,用勺子舀了一小块樱桃果酱蛋糕,递到安泰熙唇边,含笑道:“吃一点蛋糕吧,每一次吃了汤菜,再吃一点甜食,感觉很舒服的。” 安泰熙慢慢张开口,将蛋糕吃了进去,然而柔软细腻的甜点惯常的抚慰作用这一次却没有发生,蛋糕在他口腔中融化开来,一如既往地香甜,可是这一次却只能让他想到自己在北韩的亲人,自己在这里享受着充裕的食物和各种消费品,即使在情感上也没有匮乏感,元俊宰的爱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血亲缺失带给自己的空虚感,甚至他的家庭也接受了自己,可是自己绝对无法忘记朝鲜的家人。如今她们还好吗?虽然南韩对外声明自己已经阵亡,家里人应该不会受到牵连,可是在国家如此困难的情况下,即使是“烈士”的亲属,也难以获得更多配给吧,她们现在饿吗?冷吗?能够从哪里获得食物?而且自己却在汉城过着这样丰足的生活。 一想到这里,安泰熙的心头便不由得升起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声音也不由得哽咽起来。 元俊宰暗自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自己真的想将元俊宰的亲人也都接到南韩,可是这种事情实在太敏感,以自己和安泰熙的身份,做这样的事实在太过冒险,因此这时他只能轻轻拍着安泰熙的肩膀,尽量缓和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