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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审判

    第九章 审判

    十二月十九号这一天是星期四,这天早上,虽然没有什么心情,不过按照元俊宰事先的提醒,安光素仍然将自己打理了一下,虽然面容有些憔悴,然而干净整齐,这样既能给法官留下一个好一些的初步印象,又能博取同情。

    守卫送进来的营养早餐,他基本上没有动,因为实在吃不下,只是喝了一点粥,上午九点三十分的时候,安光素被带到秘密军事法庭,坐在被告席的椅子上。之前虽然随着审判日期的临近,安光素越来越忐忑不安,然而真正到了这个对自己作出裁决的地方,他的心情反而不像之前那么缠绞纠结,反正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躲避的,不如就让它快一点到来吧,早一点结束,那样子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自己的一颗心总不至于再悬在空中,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自己只需要承受就好,不需要再这样忧虑猜测。

    法庭里的人并不多,除了安光素之外,只有一位审判长,一位检察官,一名辩护律师,另外就是闵哲浩等三名侦讯人员。审判长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看上去十分严厉,然而却也有着一种斯文,他手里拿着检察官的起诉书,目光透过镜片看着紧张地坐在被告席上的安光素,对于这名朝鲜中尉,他也是久闻大名了,堪比中国大熊猫一样的存在啊。

    按照法庭的固定程序,首先是确认身份,审判长郑太贤问道:“被告人个身份资料?”

    虽然之前因为终于到了最后的阶段而产生一种解脱感,可是真正面临国家审判的时候,安光素的紧张情绪仍然难以抑制,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回答道:“安光素,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七日出生,咸兴人,朝鲜人民武力部侦察局第二局,潜艇渗透448部队第五分队,中尉。”

    “你是九月十八号发生的江陵潜艇渗透事件的作战人员吗?”

    安光素垂着头,仍然低声说道:“是。”

    审判长提问道:“是否看了控诉状,被控诉事实是否属实?”

    “是。”

    审判长又问到:“在审理前提交了投靠书,是出于你本人的意愿提交的吗?”

    “是。”仿佛除了这一句,他就不会再说其她的话。

    审判长的目光停留在那份字迹工整的投靠书上,上面的话语十分质朴,用词造句与自己年轻时代的社会语言风格差不多,现在韩国的年轻人简直有点像是外星人,日本那边把她们自己的年轻人也叫做“新人类”,她们的许多行为方式让人难以理解,更不要说语言上的日新月异,新名词层出不穷,有时候就让郑太贤感觉到自己落伍了,有点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不过这个人的文字方式倒是让自己有一点亲切感。

    元俊宰脑子里也在回放安光素那份投靠书,“在朝鲜,从出生开始只学习了偶像化和主体思想,因此在接受高强度训练时能坚持不懈克服困难,作为侦察人员被派出时也认真地工作……我以前认为只有将军才是最好的人,所以当我在逮捕为了生计而不顾生死渡过豆满江和鸭绿江来到中国的逃北者,将她们送回朝鲜时,对祖国与将军的忠诚压倒了心中的内疚。我认为党的方针和将军的指示是天,因此,在工作时,心中充满了使命感和自豪感,很少去想我的行为对于苦难的朝鲜民众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因为想得太多就是质疑领袖,是对太阳的不忠诚……这是分裂的悲剧,是我的生命从诞生之日起就背负的原罪,如果能够获得重生,我希望能够在自由民主主义国度大韩民国平静地生活。”

    确实写得很朴素,没有那样rou麻,安光素不同于一般单线条大脑思维单纯的人,他还是有想法的,因此在这份文件里就表达了他的反省,然而也并未失去尊严,表现出一副痛哭流涕渴求怜悯的样子。那种捶胸顿足的投靠书虽然似乎能让观看的一方有一种满足感,然而元俊宰觉得没有必要逼迫对方这样忏悔,完全地否定自己的生长背景是很困难的,也极为痛苦,而且朝鲜人民军毕竟不是纳粹和日寇,她们本身也是受害者。

    然而四十几岁的检察官具时熏对于这份投靠文件却是很不满意的,他尖锐地指出:“被告人将大部分的罪责都推给金家王朝,对自己并没有做太多的反省,他效忠的动力并不仅仅是金氏独裁政权的洗脑,不是完全由恐吓造成的,也有他自己追求名利的因素在内,然而被告对此半点没有提及,他没有考虑自己作为群体的一份子,应该对国家社会尽到的责任。”

    律师李恩英针锋相对地说:“我想检方因为长期生活在安全自由的韩国,因此对于极权统治的恐怖性已经失去了敏感度,更加没有亲身体验过那种窒息与可怕。检方应该接触过不止一个脱北者,难道不了解她们因为长期禁锢而造成的思想上的麻木吗?难道不知道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多年的自我批评——这简直是共产主义版本的基督教忏悔——这些与洗脑或审讯如出一辙的手法,让她们的大部分人连反抗的念头都从没有出现过吗?她们基本上就是编好程序的机器人。至于追求个人在社会上的尊重认同与利益,这难道不是每个人的天性吗?或许检方是很愿意降低自己的职业荣誉感与福利待遇的吧。”

    “你!……”

    “呃?!”

    “请问被告,是否考虑到拒绝在记者会上公开作证,对于韩国造成的损失?”

    “反对,这是一个有诱导性的问题,目的在于归责。”

    郑太贤:“反对有效,请检方正视公开作证这种行为可能会给被告家庭带来的灭顶之灾,随时要记住我们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正常国家。”

    具时熏:“是,审判长阁下。不过我也要提醒一下,被告在羁押审讯期间,曾经两次自杀,对于大韩民国具有强烈的对抗性。”

    这个问题对于李恩英简直不值一提:“审判长大人,被告的自杀倾向是因为极端的恐惧,他既担心自己的亲人,又担忧自己会受到严酷的刑罚,他应该得到的是理解与同情,而不是指责。”

    具时熏看着李恩英:虽然我也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不过你可不可以不要像这样抓住一切机会为被告争取同情谅解?

    就在这时,一个令人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在她们方才唇枪舌剑的时候,安光素不由得将一只手放在嘴里以缓解紧张,本来没有什么事情的,然而此时或许是法庭气氛太紧张,让他的情绪有些失控,因此牙齿不由自主加大力度,一道细细的血流竟然顺着手背淌了下来。

    朴在宇和元俊宰马上就发现了,元俊宰立刻冲李恩英使眼色,提醒她申请暂时休庭。李恩英这时也察觉了安光素的异样,那一道鲜红的血流在法庭里异常刺眼,让审判长难以忽视,因此李恩英立刻说道:“审判长大人,被告情绪极度紧张,已经有了损伤行为,特此申请短暂休庭,让他处理一下伤口。”

    具时熏检察官眼睁睁看着审判长象征权威的小锤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说道:“中场休庭。”他不由得有些恼火地望了一眼那被两个情报人员搀扶起来带下去的朝鲜被俘中尉,真的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简直是打乱自己的节奏。

    休息室里,元俊宰很熟练地给安光素的伤口消毒包扎,一边还安慰他,道:“不要太紧张,这位郑太贤审判长虽然看起来很严厉,然而他也是一个很讲人道主义的人,有学者风范,所以不要太过担心。”

    李恩英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事实上她对于方才的事情是抱着一种乐见其成的心情,并不是她觉得rou体的痛苦无所谓,而是安光素这种明显的恐惧态度非常能够反应出他此时的处境,在为争取从轻量刑方面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虽然人类社会总是强调理性的作用,然而李恩英当了这么多年律师,清楚地知道感情在审判之中对于人的影响会有多大,想必那位检察官对此要恨得牙痒痒了吧,如果不是自己知道内情,站在检察官的立场,李恩英也会猜测这一幕情节是事先经过彩排的。

    二十分钟之后,法庭重新开庭,双方继续交锋:

    “审判长大人,被告所属团队拍摄的许多照片,都只是江陵海滩和附近的公开民用设施,即使一些军事设施,其相关资料也可以在网络上找到,因此不属于军事机密。”

    “审判长阁下,韩国及美军部队等的位置,并非反国家团体朝鲜和作为其成员被派往韩国的安光素所没有必要收集的情报,因此属于国家机密。”

    ……

    整个审判过程,具时熏用四十分钟的时间举出证明安光素的行踪和罪行的22种物证,包括枪支武器、毒药、服装、笔记本之类,最后审判长点了点头,眼望着安光素,问道:“被告人还有什么需要申辩的吗?”

    安光素眼中含着泪水,失神地哽咽道:“我背叛了将军。”

    他这样的一句话说出来后,法庭之中顿时最感到情何以堪的是具时熏,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恩英一眼,一时间对于自己的这位对手几乎有些同情了,恐怕任何律师分配到这样一位需要自己为之辩护的人,都会有一种戏剧性的无力感,之前自己还以为安光素是出演中国古老的三十六计之中的苦rou计,如今看来他完全是本色流露,让自己都不好指责李恩英“人道卖国”了。

    如果自己作为律师摊上了这样一位当事人……具时熏感觉自己瞬间有一种想敲打人的冲动。

    郑太贤也有些出乎意料的样子,他看了看安光素,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由于媒体和信息通信业的发达,安光素拍摄的情报图片比以前更容易获得,因此,普通人也可能接触到一部分,然而这仍然属于国家机密的范围之内;而且在追捕之中,安光素表现出顽强的抵抗意志,对于韩国的搜捕人员造成很大的威胁,从这两点来看,危及国家存在、安全以及自由民主主义基本秩序的危险性非常大。由于他配合调查和审判,并提交投靠书表示愿意投奔韩国的自由民主主义体制,自己也进行了深刻反省,因此法庭酌情考虑了这一点,现判决朝鲜中尉安光素五年徒刑。安光素,关于对你的判决,你有任何意见吗?”

    听到判决结果,具时熏拉了拉领带,身子向后面一靠,松了一口气。他略有些得意地望了辩护律师李恩英一眼,又转头看向安光素,只见这个人垂着头,面对审判长的提问,轻轻摇了摇头。

    郑太贤皱了皱眉,说:“被告人,请用语言回答。”

    “我没有意见。”安光素声音有些虚脱地说。

    李恩英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是的审判长阁下,他从来是没有自己任何意见的。”

    具时熏瞪了李恩英一眼,暗道你有完没完?虽然是国选辩护律师,然而也不用这样不遗余力吧。

    郑太贤摘下眼镜,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在韩国有亲人的话,半年之后可以申请亲属担保假释。”

    李恩英紧追不舍:“请问被关押期间算入刑期吗?”

    郑太贤有些无奈地说:“也算。”

    具时熏强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半年保释?这与没有判刑有什么区别?这位朝鲜特种军官已经在国情院住了三个月了,其中一个月还是在医院里,纳税人的钱就是这样用来呵护叛乱者的?他简直不是被关押的战俘,而是到韩国进行度假休养来了。

    不过他转过头来看了一下安光素,却见他表情麻木惨然,似乎这对于他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福利,仿佛完全没有看到高墙角落开的一个小小的缺口。具时熏脑子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审判长的额外宽大对于他来讲其实形式大于实质,不要说这种战争罪行亲朋很少有勇气出面保释,如今南北韩隔绝这么多年,这个人可能根本找不到自己留在南韩的亲人,他在韩国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更何况这是秘密审讯,新闻界根本不知道,即使真的有亲人在这边,她们也无法得知消息,更无从提到筹款保释的事情。

    所以这条保释条款起到的作用只是体现韩国法庭的人道宽容,却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因此具时熏的感觉就是:这样很好啊,五年的时间,足够这位朝鲜中尉在韩国的军事监狱里好好上一下人权的课程,并且学习民主机制,五年之后当他走出监狱的时候,希望他已经转变成一个合格的现代韩国的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