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上海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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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师只知道李瑾瑜为自己报名了一个私人医院的实验项目,不仅可以得到美国新出的靶向药,还能得到实验补贴。她看到爱徒连日来都在为自己的病情奔走,人也日渐消瘦,忍不住开口劝慰。 “瑾瑜,我现在状态稳定,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你看你,倒是一天比一天瘦了。”她年过六十,又收到病痛的折磨,这个人都清瘦到一种形销骨立的姿态,衰老凝涩的皮肤上裹着一卷厚厚的绒毯,曾经舞台上艳光四射的女神如今已经是一只无法再起飞的黑天鹅,却因为多年的舞蹈训练依旧脊背挺直、气质优雅,眉目间散淡疏朗,像一支覆霜的梅花。 李瑾瑜正在小心翼翼地削苹果:“方老师,我之前陪领导出差,算加班的,可以折一次很长时间的假期,我反正也不需要回家,可以每一天都来陪老师。啊呜,张嘴,吃苹果。” 方老师因为生病,暮夏时分还不停地裹紧身上的黑绒毯。 “年轻人正是拼事业的时候,你既然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就应该好好珍惜,哎……”方老师拉住李瑾瑜长吁短叹,“你当初在西班牙要是坚持下来……好不容易考上的学校……现在最差也能到地方舞团里当个艺术指导……” 李瑾瑜的态度反而很淡然:“我现在给人当舞蹈老师教小孩子跳舞,不也是一样的。” “跳舞毕竟是个体力活,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方老师握了握李瑾瑜的手,“要是给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是你生病了,工作那么累,就不要总是往我这边跑,你到现在还是单身,剩下一点时间也该找个靠谱的人谈谈恋爱,要不然像老师一样,年轻的时候独身一辈子,现在……还好遇见了你,能帮我找到这么好的机会。” 李瑾瑜笑着逗她:“所以我这个人运气好,想要什么都能从天上砸一个馅饼下来。等我以后想要男朋友的时候,肯定也会从天而降一个。” “不是我说你,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没有遇到一个可心的姑娘,你们那个圈子我也知道一点,经常听到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那里面的男人啊……” “所以……”李瑾瑜握住方老师的手安慰他,“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既然没遇到对的那个人就不要在垃圾堆里捡对象了,再说我现在不是有份不错的工作嘛,真要有多余的时间,我认真拼一拼事业,说不定还能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他正笑着与方老师开玩笑,忽然间背后就有一阵幽幽的叹息声传进病房。 “李瑾瑜你所谓的认真拼一拼事业,就是连续翘班好几天四处找不到人?” 已经办好的出院手续的林扬,正倚靠在病房门口,逆光中的男人眉目都隐藏在阴翳中,唯有声音,在暮夏的季节中透出几分凉意。 现场毕竟有一位长辈,林扬有所收敛,在方老师面前他是李瑾瑜的老板,年轻有为的商业才俊,介绍方老师参加癌症治疗项目的善心好人。 方老师看到林扬脸上的愠色,自然是以为李瑾瑜这段时间对工作不甚上心所以惹得老板不快,自然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育,教育到连林扬都听不下去的地步。 “方老师,我公司要开始一个大项目,瑾瑜从今天晚上开始就要不停加班,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老师了。不好意思。” 方老师和善地表示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应该专心事业既然瑾瑜很得老板赏识就要把握机会好好工作,我在医院中有专业的护士照顾不会出事…… 李瑾瑜依依不舍地向方老师告别,那般温柔又细致的姿态落在林扬眼中,竟令他心中滋生出一丝丝羡慕。你算什么东西呢?你的方老师知道她善解人意的学生背后是欢场上的八面玲珑的一个……婊子吗?李瑾瑜的姿态越发谦卑恭顺,也就越显得林扬是个不近人情的恶人,令他既忍不住渴望一个替代品能给予的一点点美丽温暖,又忍不住厌恶这虚幻到一碰即碎的假象。 林扬又想起那个在京都的夜晚,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许诺要陪他过生日,生日时有漫天的杜鹃和紫阳花,有今夜真美的月亮和对方闪亮如星辰的眼睛。 林扬再三提醒自己,那只是自己高烧时的一个梦,梦里梦到遥不可及的鹿飞,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的鹿飞。在李瑾瑜眼中自己大概是需要陪笑讨好的提款机,在鹿飞眼中自己可能什么都不是,是同学,是旧友,是需要资质欠佳耐心指点的世交。 在医院苍翠且充满来苏水味道的中庭里,林扬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有几分熟悉的味道,好像在不久前,在夏夜的雪山面前,他把李瑾瑜当做礼物送给奥田先生,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在zuoai时漫长的呻吟声中,也夹杂一声声甘美的叹息;抑或是在宁静的京都,在某个人醉后意识不清的胡言乱语中,在长相厮守的誓言中,不合时宜的一声叹息。 林扬忽然就觉得心绪烦乱,他停驻在中庭苍翠的芭蕉树下,既想对李瑾瑜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在潜意识的运转间,他一直避开李瑾瑜的视线,只是淡淡地用动作示意李瑾瑜:我们走吧。 如林扬所意料,是李瑾瑜忍不住先开口。 “林先生,你……您还好吗?” 林扬本来自顾自地朝停车场走,听到李瑾瑜的问候心想我好歹花钱包你好几年、为你老师付了全部的医药费让她衣食无忧地躺在私人病房里享受最顶尖的医疗、结果你把我往医院一丢一个星期不管不问……他心头的火气越烧越旺,腔调里越发阴阳怪气。 “好,好得很,就是出去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发了个高烧差点烧成肺炎。”林扬越说越气,“结果运气还背,被人扔在医院孤零零躺了一个礼拜,也没见有人来早请示晚汇报说笑话哄我开心,连个苹果都吃不到。” “应该不至于吧……”李瑾瑜小心翼翼地问,“这家医院有林家的投资,医生护士难道还敢怠慢自己的老板?您要是想吃苹果,在病房里说一声,肯定有大把的小护士排队在您的床边为您削苹果。” 林扬看见李瑾瑜漫不经心的态度越来越气,声调也不自觉地扬高几分,“这是一回事吗?开玩笑,我开口主动要?难道不应该有人主动陪在我的身边主动为我削苹果吗?” 李瑾瑜耐心地解释:“如果林先生是指我的话,实在是不好意思,因为医院里的人好像都认识您,我觉得以我的身份不太适合长时间出现在您的病房里,万一有些探病的客人看到我,解释起来难免有损林先生的声誉。” 林扬腹诽:哼,说的冠冕堂皇,还不就是不喜欢我才故意疏远我,你就算不喜欢我也该有些职业道德看在钱的份上,这种敷衍的态度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当上Carol头牌…… 李瑾瑜并没有发现林扬的眉眼间已有愠色,坦言道:“……再说我一贯笨手笨脚粗心大意,做不来照顾病人这种细致的事情……” 林扬实在听不下去,一声冷笑:“哼,笨手笨脚?一个笨手笨脚的人能当舞蹈家?” 李瑾瑜低下头,一双漂亮的眉目隐藏在刘海的阴影中。 “正是因为笨手笨脚,才没办法当一个舞蹈家。” 林扬不知如何说好,愣了半晌只好讪讪地笑了一声,“也对。”他本来想问李瑾瑜怎么就忽然放弃了舞蹈,先前在病房外他偷听到方老师和李瑾瑜在聊西班牙的一些事情,想来肯定是和李瑾瑜的过去有关。 林扬望向李瑾瑜那一双目光幽深的眼睛,简直觉得自己将要深陷其中。他第一次,不是对李瑾瑜那张乍看之下与少年鹿飞十分相似的脸、而是对李瑾瑜本身的过去产生了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