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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深山中的狎昵访客

    第四十三章 深山中的狎昵访客

    幽静的禅寺之中,净圆和尚坐在蒲团上正敲着木鱼,念诵着刚刚学会的经文。

    如今他到了这里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这深山古刹确实是镇定人心的好地方,就好像不住流血的伤口一下子给冰块冻上,那血很快就凝结不流,自己住进这里之后,虽然起初仍然心中烦乱,夜间时常难以入睡,但是听了方丈师兄讲的几篇经文之后,慢慢地那心便也静了下来,如同原本搁在炭炉上的铸铁茶壶,现在移开了火源,那原本翻滚的开水便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水中的一些物质也慢慢地沉淀,最后就在茶壶底部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硬壳。

    自己如今就是这样,往事是不可能遗忘的,自己纵然再怎样钻研佛经,哪怕是修到净慧师兄那样彻悟,也做不到把那些事当做从没发生过,就连净慧师兄也说:“修佛是修本,而不是忘本,单纯的遗忘诚然也是一种解决的方式,然而我们佛门是不取那一种的,佛家的勇猛精进就是要找到面对尘世苦难的方法。”

    因此到了现在,每当想起过去的事情,尤其是那不见天日的黑牢,沉重的喘息,剧烈的疼痛,还有浑身的汗水,虽然仍会心悸,可是自己却越来越能够用比较平淡的眼光去看待那些事,此时他就想到了那一天在五通庙里的场景。

    那时陈友谅攻占了采石,自己虽然是给他挟在肋下如同人质一般带了过来,可是看到天完大军进展如此顺利,却也有些高兴,不是全然不自在的心情,因此当陈友谅请自己去采石城中的五通庙拜神,自己便心情很轻松地去了,更何况自己是供弥勒烧香集众起家,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无论是为了敬业还是真的有兴趣,总是很热衷的,因此那一天自己打扮得齐齐整整,兴致十分盎然地就前往那座断送人的庙宇。

    那一天是六月十六,本来很吉利的一个日子,可是天气却不好,从早上开始就下着大雨,风也很强烈,因此纵然有侍从给自己撑着大大的红罗伞,可是当到达五通庙的时候,袍子角儿却仍然有些淋湿了。

    当自己进入大殿,陈友谅已经在殿中了,他正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猛烈击打树木土地的雨点。

    陈友谅这样的深沉淡漠,几乎有一点忧伤的感觉,让自己莫名地便有些发慌,于是自己便走到他身旁,略有点讨好地说:“汉王啊,我们很快就能够打下应天了,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当时陈友谅连头都没有回,十分冷淡矜持地说:“只可惜陛下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徐寿辉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虽然是趁乱起事,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才能,当头领主要靠的是仁德义气,人格魅力,这样的感召力对一些人是有效的,可是对另一些人则是毫无力量,比如说陈友谅。本来他为自己除掉了倪文俊,自己还当他是个好人,可是当陈友谅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自立为汉王之后,那狰狞的嘴脸也不比倪文俊和善多少,自己对他是越来越惧,一直夹紧了尾巴小心做人,只差将脑袋塞进裤裆里,哪知却仍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自己又不是个傻的,当然听得出陈友谅是什么意思,他是要在今天彻底解决掉自己这个麻烦。

    徐寿辉当时就懵了,仿佛给人一锤子砸在头上,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而且还一片空白,虽然他暂时什么都想不了,然而那种恐怖感却是不需要他的大脑还能动,自然而然就升了起来,笼罩了他的全身。

    徐寿辉既然能起兵反元,就不是一个天真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奇才伟略,但对于局势的分析能力还是有一些的,眼看着陈友谅日益骄横,静夜时分他也曾经紧紧拢住被子,推想未来会有什么结果,自己不是没有想到过可能会有这样一天,只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它仍然显得那么残酷。

    自己当时就抖作一团,其实到了这一刻,名望权势对于自己来讲都已经不重要,如今的自己只想活下去。

    于是徐寿辉身子往下一软,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陈友谅的袍子,带着哭腔哀求道:“我把皇位让给你,我做平章,你看这样行吗?”

    自己本以为这样已经是极尽卑躬屈膝了,这也算是效仿尧舜禅让,陈友谅要的不过是皇位,自己给他也就是了,和平交接权力,没必要赶尽杀绝,流传下去也是一桩美谈。

    然而当陈友谅转过身来的时候,自己看到的却是他那如同冰棱一样的目光,陈友谅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你是怎么在这个乱世活到今天的?”

    徐寿辉登时只觉得有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心肝五脏,一个劲儿的往下拽,仿佛要把自己的那一串脏腑如同摘葡萄一般,都扯出腔子去一样,泪水和汗水混合着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只觉得小腹部一阵尿紧,这时他清楚地看到陈友谅对着卫士使了一个颜色,徐寿辉当时就一闭眼,只等着刀锋铁锤落到自己头颈上,下一秒两个强健有力的兵士就狠狠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一个布团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一条长长的麻绳将自己从头到脚牢牢绑起,塞进布袋就抬了出去。

    徐寿辉深吸了一口气,回忆到这里就止住了,一次回想太多的事情,实在是很让人疲倦,自己如今可该专心诵经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徐寿辉说了一声:“请进。”

    一个十几岁的清秀小和尚走了进来,施礼之后说道:“师叔祖,外面有一个廖施主来找你,说是你的故人。”

    净圆和尚一听,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英武俊朗的脸,情势转变脱离苦海的时候,自己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个人,因此这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便是特别的,就好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鸭,很容易就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做是母亲,自己似乎也有一点这样的意思,每次想到那个人,总会有一种格外亲切的感觉,仿佛在这茫茫苦海之中看到了亲人一般。只是自从自己在这里出家,前尘往事都了却了,自己是一个脱离红尘的和尚,而那人则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双方从此没有了交集,自己从前也曾经有些伤感地想,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吧?哪知今天他居然来到这清冷寂寞的佛寺。

    于是净圆连忙说道:“色空啊,快快有请。”

    他这句话刚刚落地,门外便有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禅师,我进来了。”然后门一开,一身锦袍的廖永忠迈步走了进来。

    净圆法师看到他的脸,神情顿时有片刻的恍然,廖永忠正当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走进门来的那一刻,身上都仿佛带着外面明朗的阳光,而自己这边清静倒是清静了,只不过“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正好是一篇,实在是澄净到人的肺肠里,待久了心中就有些发酸。

    那大和尚失神了几秒,连忙让座道:“廖将军,快快请坐,色空快去烹茶。”

    廖永忠笑着说了一句会客的套话:“不必客气。”转过眼神看着那跑出去的小和尚,“那小师父叫做‘色空’吗?这名字倒是有些味道,难为他年纪小小的,啧啧啧。”

    净圆:不是那个色,乃是诸色幻相的意思o(╯□╰)o

    不多时,色空送了茶水上来,乃是寺里自制的松针茶,廖永忠喝了一口,笑道:“这风味倒也别致,与龙井不同。”

    净圆笑了一笑,说:“都是山里面野生野长的东西,不能和碧螺春龙井相比。”

    廖永忠细瞧着这和尚的面色,道:“法师的气色倒是还好,虽然每天青菜豆腐的,却是也没饿瘦,面颊上还红扑扑的。”

    净圆笑得有些憨憨的:“本来我也担心吃不惯,不过虽然都是素斋,油却搁得多,肠子里也不会觉得枯涩;啊对了,这山里面还有许多山珍,有时候我就跟着大伙儿一起去采蘑菇,挖野菜,也很有趣的。”

    廖永忠:倒是也不错,算是郊游吧,这徐天王虽然也是起自布衣,却不是农民出身,也并非山民,乃是城镇中的商贩,因此这些野外搜集食物的活动对于他来讲,或许确实也是有些趣味的吧。

    廖永忠如同以往一样,温温和和地与他聊着最近的生活,两个人几十天没有见面,难免有些生疏,尤其是徐真一,经过了那许多事情之后,原本的豪爽豁达已经消磨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见了生人马上哈哈笑着拍打肩膀,几句话过后就是好兄弟的性子,如今的他颇有一些社交障碍,见了人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使是对着廖永忠,分别多日再次见面,起初也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幸好廖永忠言辞便给,态度又是从容温存,很有点让人如沐春风的味道,徐真一给他这样款款相待,不多时便也放松下来,和他一句一搭地说着话。

    廖永忠一边与他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两个月的修身养性,这人原本的迟钝减轻了一些,脸上那天真的神情却增加了几分,就是虽然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敏捷了一些,然而人却也有些白了,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更加单纯了。

    廖永忠看着这人,心头的怜惜越来越浓,伸出手去就握住了徐真一的手,徐真一给他拉住了手,本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廖永忠一向就是个和善的人,总是充满温情的,手掌也是干爽温暖,给他握住自己的手,倒是十分舒服的,朋友之间这也是比较寻常的事情,毕竟“把臂相交”嘛。

    不过又过了一会儿,廖永忠就有些不对劲了,那身子挪得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看就要靠在自己身上,徐真一就有点不自在了,挪了一下椅子就想离他稍远一点,哪知那廖永忠见了他这个动作,竟然伸出手臂一把就将他搂在了怀里。

    徐真一给他两条手臂将自己圈在怀中,脑子里顿时就“嗡”了一声,经历了这么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如今他本能的危机感要比大脑推理迅速得多,马上就知道不对,廖永忠这是要做什么?知己好友有这么搂搂抱抱的吗?坐在一起喝茶是很正常的,可是这样子抱作一团实在太诡异了。

    徐真一立刻挣扎起来,慌乱地说:“啊……廖将军,你这是为何?莫非是吃茶吃醉了么?”

    廖永忠噗嗤一笑,嘴唇贴在了他的耳根,极其亲昵地说道:“寿辉,从前只以为你是个诚朴老实的,原来却也是这般妙人,吃茶也能吃醉人么?那除非是席间共坐的伴侣如同醇酒一样,让人不觉自醉。”

    廖永忠唇间的热气直钻进他的耳朵里,徐真一只觉得那热乎乎的气流与那狎昵的话语一起,化作一条无形的小蛇,顺着耳道直钻进自己的心里,登时慌得他身体发抖,两手乱摇,一脸要哭的样子,闭了眼睛搪塞道:“我不是徐寿辉,我叫做净圆,廖将军不要认错了。”

    廖永忠见他到了这时还要自欺欺人,便顺着他的话头儿笑道:“晓得了,净圆大师,久闻大师修为精深,乃是已经参禅几十天的老长老,永忠虽然是行伍之人,却也是一心向佛的,早就想要向长老好好讨教一番,还请法师不要藏私,倾囊以授全都给了我。”

    徐真一满脸羞惭:“人家都是参禅几十年,我只是几十天,怎生比得?廖将军你要听禅说法,不如找我师兄去吧,他自幼出家,这么多年把那藏经阁里的道藏都看过几遍,佛法妙理随随便便讲上两个时辰都不带重复的。”

    廖永忠见他连七十岁的净慧都推了出来,心中愈发觉得好笑,紧紧地搂住他,嘴唇亲吻着他的面颊,咯咯笑道:“我的好师父,你那师兄虽然经书读得多,却比不得你是在红尘中历练过的,那体悟要比光读书深刻多了,如今我们两个便到那边去讲。”

    徐真一的胆子早就给陈友谅吓破了,眼前的廖永忠虽然言笑晏晏,却也是个狠角色,自己从前当天完王的时候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更何况如今廖永忠正在风头上,自己则已经成了和尚,哪能抗拒得了?因此徐真一只能软着身子,给这礼佛的香客拖到了禅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