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傻子

    傻子也不是生来就是傻子的。

    他出生时，淮凤这个小县城中天降异象。先是七月的天气飞了三天三夜的鹅毛大雪，不知道的还以为窦娥再世。

    然而不是。从曹家那大胖小子被产婆从母亲肚子里拽出来，扯开嗓子发出他来这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开始，雪立即停了。天上厚厚的云层裂开，刺出道道金光。没人见过那么耀眼，那么夺目的光。光一降下，地上、树梢上、屋顶上的雪霎时消融蒸发，连化水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迷信的人以为是菩萨显灵，当街跪了下来拜菩萨。当晚县里来了个道士，说是追寻异象而来，向县里人打听今日午时可有人降生，那孩子蒙天地恩庇，不是凡物。

    淮凤县这小地方家家户户之间没有秘密，不过半小时，人人都知道了曹家小儿子是那个传说中的星官转世、天生灵童。道士找到曹家，手指蘸了朱砂在小孩胸口点了一下，对他家人道：“此子当取单名一个镇字。”

    这事闹到了城里晚报那去，晚报第二天就派了个记者来专访，想搞个震撼省城的大新闻。结果记者一到淮凤，看见黄土路干燥硬实，哪里像化雪期泥泞的样子，当场问县长：“你们这儿真下过雪了？”

    县长说：“记者同志，千真万确。人人都看到了。”

    记者问：“那，有照片吗？”

    “有，有。”县长翻出他的宝贝数码相机，拿给记者看。

    记者把照片翻完，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县长：“这哪有雪呀。”

    县长大惊，亲自查看前两天拍的照：晴空碧如洗，红花斗日光。他慌了：“这，可能是我不小心删了，别人家也拍了照的，我带你去看。”

    县长带着记者走访了县里所有有相机的人家，发现所有人拍出来的照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晴天景象，符合淮凤县前两天的天气预报。然而所有人都声称确实是有雪，但没法解释那雪顷刻消融的问题。

    记者有点生气，这他妈谁报的假消息，全县集体癔症吧？她最后抱着仅剩一丝希望来到曹家看那小孩子，看见那刚出生的小孩正被母亲哄着吃奶。孩子小嘴紧抿，不肯张口吮吸。

    实在被逼急了，小孩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要吃素的。”

    记者和县长对望一眼：哟，新闻有了。

    最后，淮凤县出了个刚出生就会讲话的神童的事登了晚报，有不少人慕名登门。反倒是那姓曹的小孩他妈，第一次听孩子开口说话的时候吓得昏了过去，醒了以后连夜就回邻县娘家了，被娘家婆家人轮着劝了好几天才回去。

    姓曹的小孩渐渐长大，也应了那道士的话。品貌端正，聪颖绝伦，懂事早熟；四岁入小学，七岁跳级上初中，九岁以省第一的名次考进省重点松湖一中。采访记者的来历从城晚报变成了省日报，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羡煞旁人。

    也不知是不是曹小神童的气运泽被家人，他父亲的饭店生意蒸蒸日上，饭店升级成大酒楼，买了体面的新车，还把家里的小平房拆了，盖了三层小楼房；舅舅从隔壁县里一个小干部一路升上县长，再过几年就能调任到城市里。可谓光耀门楣。

    一切都该是这样顺利地发展的。直到有一天。

    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曹小神童十一岁生日将至。虽没赶上整十也没赶上本命年，家里人还是在自家的大酒楼摆了百人宴，打算小小庆祝一番。

    生日当晚，海参龙虾三鲜煲，酱鸡酱鸭烤乳猪轮番上阵。曹小神童面前的桌上单独辟出一块地方，放的都是素油炒的素菜。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到了晚上十点半，蛋糕也切过生日歌也唱过，也差不多到客人该走的时候了。不巧外头下起了大雨。

    曹老板直跺脚，吩咐店里的伙计又是去拿伞又是开车送人的。客人倒不急，趁着躲雨的功夫在酒店里打起牌来。

    天空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淮凤县照得惨白。全县停电了。

    酒店里的客人把牌一撂，抱怨道：“怎么回事啊，你们谁把电闸拉了趁摸黑出千呢？”紧跟着一道炸雷把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出声了。

    这时候不知道谁说了句：“这雨邪乎啊，跟十一年前那场大雪一样，天气预报都没报。”

    曹老板如梦初醒，大吼道：“震儿，我的震儿呢？”

    大家这才左左右右地互相看，查看自己身边有没有曹小神童。可寻了一圈都不见人影。

    这时送伞的伙计湿淋淋地冲进来了：“老板老板，这么大的雨天您儿子自己回家，怎么连伞都不打？”他说完这话，脸色一变，与曹老板一起向外冲去。

    天上黑云翻腾，雷鸣电闪。雨一直在下，县里的排水设施没那么好，雨水很快积了起来，逐渐没过人的脚踝、膝盖……等曹老板赶到家时，水已经涨到他的腰了。

    他抬头，看见儿子站在自家房屋的天台上，仰头凝望着天上的闪电。曹老板突然发现，儿子就站在避雷针边上。

    他喊：“震儿！震儿！”儿子不理他。

    又一道雷在头顶炸开，道路震动，房屋摇摆，似毁天灭地的劫雷。

    一道巨大的闪电蛇行劈下，刺入了曹小神童的胸膛。

    那场暴雨变成了洪涝，殃及淮凤县以及周边数个县城和村庄。万幸的是，除了些牲畜之外，人是无一伤亡的。

    这件事确确实实地登报了。救灾队和物资很快下来，一个月后各村县恢复如常。人们损失的财产都得到了捐赠和补偿。

    除了曹家。

    曹小神童被闪电劈中后毫发无损，但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

    他再也做不出高三的试卷，也不能随手写出来一篇能直接刊登上儿童文学的文章。家里人带他去省医院查过，没查出什么大毛病，说可能是被刺激到失忆了。

    这样说家里人便放下了心，不是神童也没关系，人好好的就可以。曹老板打算请家教给他补一补小学的课，明年再送到县里小学读六年级。

    一年过去了，曹震的成绩丝毫没有长进，小学老师都不能同意他直接上六年级。曹老板塞钱托关系把儿子硬塞了进去，又一年之后继续塞钱托关系把他送进县里初中。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发现了问题。曹震的心智永远停留在了小孩子的阶段。于是曹小神童变成了曹小傻子。

    这事在淮凤县算是家喻户晓的一段传奇了，拎出个人都能给你绘声绘色地说上一段。巫执来淮凤县的路上，已经从载他的拖拉机司机嘴里打听清楚了。

    柴油发动机的轰鸣震的人脑壳都在嗡嗡作响，要说话都得扯着嗓子说。那同一堆肥料坐在一块儿的青年温温柔柔地开口，声音却一字不落地传进司机的耳朵里：“那个小傻子，今年几岁了？”

    “都快十六啦！”司机大声说。

    十六了呀。巫执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够用。

    “好久没人来找过那小傻子了！小伙子，你来干啥的啊！”

    “我是道士。太素山道士学院在读，来给毕业论文找素材的。”巫执说。

    “哈哈哈哈哈，小伙子真会开玩笑。”司机没当回事，在县城外边将拖拉机一停，“我就送你到这里了，还得去明水村送货呢。你给我五块就行了。”

    “好，谢谢大哥。”巫执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说，“我没零的，不用找了，出县城的时候还找您。”

    司机刚想说我找给你，一抬头发现那年轻人已不见踪影了。“跑得这么快？”司机一头雾水。

    曹老板的荣光大酒店门前来了个年轻人。背着登山包，一身运动装，风尘仆仆的穷游客打扮。一头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只有两绺不听话的垂在额前。那张脸长得实在是好，明艳有之，英气有之，路过的人看看他的脸，再往下看看喉结和平坦的胸脯，心里都犯嘀咕。

    曹老板的儿子虽然傻了，却没影响他的生意。盖因他往日广结善缘，加上几年前家里出了事，大家没事都来照顾，生意反而比以前红火。

    下午一点，饭点还没过，饭店里正忙着。巫执走进饭店，被服务员迎上了。

    “您……是定了座的还是自己来的？”

    巫执对她笑了笑：“我不吃饭，我找你们老板曹荣光先生。”

    那服务员当场就晕晕乎乎，眼含桃花，连连点头说：“好，我带你去找我们老板。”

    曹老板正在后厨试菜。最近快要入夏，顾客不爱吃重油盐的本地土菜，于是他想弄点新鲜东西招揽顾客，之前特地去城里学习了一趟。

    服务员推开后厨的门就说：“老板，有人找。”

    曹老板最注重后厨卫生，不许外人进来，不等他开口阻止，巫执脏兮兮的运动鞋就一脚踏了进来，他杀人的心都有。

    “有没有规矩？来人通报一声，离老子的厨房远点！”曹老板一声吼，把服务员吼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就被这年轻人一笑勾了魂，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服务员狼狈道歉，巫执后退一步，踏出厨房，对曹老板道：“曹老板，我想见见你儿子，我有办法治他。”

    这句话并没起到什么效果，反而换来曹老板一句滚蛋。这些年找上门来骗钱的人他不知道打发走多少个了，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他就不敢骂。

    巫执不慌不忙，从包里掏出道士证和学籍证明，把刚才对拖拉机司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服务员帮着把证件送到曹老板面前让他看，曹老板抬头，狐疑地问：“杨开雪？”

    “嗯。”

    这两张证件不是假的，只不过不属于他。是他从火车上一个小牛鼻子那里偷过来的。他使了个障眼法，让证件上的照片看起来像他。

    曹老板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身份，接着说道：“我们家孩子挺好的，不用治。他就算一辈子这样，我也一辈子养着他。”

    “一辈子？”巫执脸上露出古怪神色，嘴边似有一抹嘲讽笑意，“那祝您身体健康。”他收回证件，礼貌地说，“告辞了。”

    巫执走出饭店，站在门口的糖葫芦摊边上数：一，二，三。

    “你等会儿！”曹老板顶着厨师帽追了出来。

    巫执一合掌，兔子来了。

    荣光酒楼二楼的包厢里，服务员给巫执和曹老板倒茶。巫执杯里的是本地最好的毛尖茶；曹老板杯里是决明子，清肝明目。

    服务员走后，巫执开口：“您的病是中期。”

    曹老板点头：“一直在吃药，没什么效果。医院说也不好切除。”他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你算出来的？”

    “我看见的。”巫执说。凡人看人，是衣服，妆容，毛发，人皮。但只要他想，他可以看见内脏，血液和骨头。曹老板结婚生子得早，不到四十岁，偏偏得了肝癌。想来所谓神童的福泽消失后，老天在向他的家人索要代价。

    巫执轻声道：“曹老板，别怪我说话难听，您的病情难以好转，不知道哪天就恶化了。到时候您的太太和儿子该怎么办，总不可能让您太太的娘家接济一辈子吧？”

    曹老板良久之后叹了口气：“但我家那小子，我们带他跑遍全国医院，什么扫描、检查都做过了，就是查不出毛病。”他听起来对巫执还是不信任，但内心已开始动摇了。

    只要动摇，就是好事。

    巫执说：“他那不是病，也不是完全不会长大。只是心智发育得比平常人慢一点。”

    “？”曹老板疑惑的目光投来。

    巫执手指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两道杠。“别人身体长一岁，灵魂也长一岁。但你儿子，要他灵魂长一岁，身体得长许多岁。”他也不等曹老板发问，直接说了原因，“从前他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魂，将你儿子的魂压住了。”

    曹老板面露惊骇之色。

    “当年来你家的那个道士说得没错，他确实是星官转世。只不过那位星官投的胎中已诞生了魂魄，两魂共居一体，一魂必然压制另一个。他十一岁那场大雨，是星官归位，客魂离体。但主魂被压制这么多年，也不能像正常人的灵魂一样生长了。”

    曹老板手一抖，将茶洒了。

    抱着将信将疑的心理，曹老板将巫执带回了家，因为这年轻人宣称他不收钱，只想将曹震作为研究对象写篇毕业论文。

    偌大的家里只住着曹老板一家三口。两人到时，曹太太和曹震搬了板凳坐在院里剥毛豆。

    曹震还是小神童的时候，曹太太对他又敬又怕，变成傻子之后反将人当成心肝宝贝一样呵护。曹老板现在一想，或许母亲是有那么一些直觉在的吧。

    曹太太对于巫执的态度淡淡的。她巴不得儿子不要好，万一变回以前那样，她可吃不消。

    曹老板对儿子说：“震儿，叫人。”

    曹震站了起来，往巫执手里塞了颗毛豆，乖乖地喊：“哥哥好。”

    巫执笑：“你好。”

    他看这小傻子，即便没了星官坐镇，这具躯壳也是五行圆融，灵源丰泽。上好的炉鼎，得早早炼为己用才行。